走出充斥着压抑与不安的灰色石头巷子,面前竟然是一片祥和。
各处街巷的共通口几乎都会到达这一片区域——中央教会附近的大广场,冯厘看到不远处巍然耸立着一座古堡。
早市已经悄悄拉开帷幕,街道并不宽敞。早起采买的人大多脸上手上生着发黑发烂的冻疮,脸更是粗糙通红,着装嘛……女士收腰科特,衣裙修身有拖裾,男士外罩修尔科,领口有少量刺绣,有些人甚至着旧皮毛斗篷。
较刚才石巷子内横七竖八的流浪者所着的裁剪不成形的暗淡粗麻布,天差地别。
平民,或者更高一些,贵族大家的家仆们。冯厘站在贫民街巷口扫视了采买的人的着装,作着七七八八的分析,古典史包含了服装史的研究学习,冯厘第一次发现学这些竟然能阴差阳错地运用到生活中,成为一把杀手锏。
但冯厘没看清楚周围人奇异又敬畏瑟缩的目光,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却又窃窃私语地偷偷回头看。
这个时期中世纪城市已经有了一定发展,虽说管理依然非常混乱,分区明显。比如穿过一条贫民街就是平民与贵族的街区,只有贫民区的治安是得不到保障的,贫民们像老鼠一样隐匿着,作为城市的污泥继续附庸下去……
“……异教徒?”
“他@#@。¥%@*&**……”
正扶着下巴站在角落思考的冯厘被周围异样的声音拉回现实,每一个路过他的人都投以奇异的目光,挠得冯厘身上直发痒。
的确,这身衣服站在这里实在是太突兀了……不管是精细度还是剪裁形制。
系统系统,眼镜找到没,快回来救救我……
没有回应。
思考间,一个灰头土脸的毛贼从贫民巷口冲出来猛撞了冯厘一下子,趔趄间冯厘看到他顺便抢走了他衣兜里的手机,好奇地摆弄着跑远了。
虽然在这里手机与铁块无异……但……!
“**!站住!”
不顾市集群众或好奇的,或惊异的、欣赏的、恐惧的目光,冯厘禁不住唾骂了一声,撒腿追上已经跑出一些距离的扒手。扒手一看就是惯犯,身手矫健至极,熟练地边跑动边手脚并用地掀翻了旁边的摊位,瓜果滚落一地。摊主们意料之中的,依依不饶地将冯厘强行拉扯回来要求赔偿。
“长得这样细皮嫩肉的,赔偿我这一摊子瓜果应该不费劲吧?”长相粗犷的农夫死死从背后扣住冯厘的双手。
“实在不行拿你衣服抵也行,嚯嚯嚯……这什么皮料的那么厚实细腻?”火腿摊主已经开始上手扒拉他的羊毛大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摩擦过他的后颈,冯厘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欸!这是什么东西……哟嗬嗬,是个学生?!”
“刚看你从贫民街走出来的,被家里赶出来的吧?这头发,这皮肤……”不知道谁已经用酸臭混着土腥味的脏手开始抚摸他头发和脸颊,冯厘瞬间浑身鸡皮疙瘩炸起,霎时间转头狠命咬住那只手,一刹那本能的恐惧与厌恶战胜了理智。
随着一声划破早间集市天际的凄厉惨叫之声而来的,是口中温热粘稠的血腥味,以及围观人群的惊呼,甚至在这一群平时被压抑在教条之下的木偶脸上,出现了玩味的表情。
平生第一次做出过激行为是在这种情形下。
啪——脸上不出所料狠狠挨了这个猥琐暴民一巴掌,五指印在苍白的脸上渐渐泛红。“我去你妈的***,给脸不要?@#**……¥”
冯厘不觉得疼痛,只狠狠将口中的浊血啐了出去,像是在唾弃世间最污秽的东西似的,心里只有肾上腺素达到巅峰的强烈报复快感与渐渐恢复理智的大脑在决一死战。反正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认识我,要这脸面何干?
呵呵……康拉丁是吧,虽然和你没关系,但拜你和你的诗所赐,我才莫名其妙地被这种情形折辱。等找到你完成任务前,我也得好好玩玩你。
骂骂咧咧的摊主们随着这一风波越聚越多,携带着一片围观群众叫嚣着将他押入教会处以极刑,冯厘已经被混乱的场面裹挟,各色目光盯着他,双手被扣住动弹不得,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地面不发话。
但是死系统……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滋滋滋——】
脑内一阵不稳定的电波声簌簌响起,冯厘心中瞬间稍微轻松了一点,默默将逃离这混乱场面的希望寄托了一些在这不中用的系统上。
【找到了,不对,现在把眼镜丢给你好像不太合适啊。】
你也知道啊?怎么办?
【……滋,系统为您提供复活服务,不用担心。】
“咳咳……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吵?”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来了!快快快让开让开……”围观的大部分木偶们又被系上了提线,一如往常地戴上麻木不仁的面具,按部就班地回去售卖采买,为未知的“主教大人”辟开一条专路,只留的几个压制着冯厘的暴戾摊主和胆大的群众。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石板上,在来人不怒自威的气息逼近后,长到可以掩盖住尖头鞋的黑色修士长袍突兀地进入了冯厘的眼帘,还有他的手机——被这位“主教大人”亲切地俯身递过来。
“……你”
冯厘滞了几秒,缓缓抬头看向来人。
主教背光,笼罩在阴影之下。肃穆的黑袍掩不住祥和与慈悲之感,冯厘看不清,但他感受到主教在温和地笑着。
若他本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怕是早已涕泪纵横地跟着主教去剃度皈依了罢。
在冯厘抬头的一刹那,主教仍然温和无害地微笑着,但明显一愣。
【有人来救你了,不用担心,滋滋……】
【系统提醒,请注意……滋滋滋】
喂?喂?
“抢他东西的扒手掀了我摊子!让他赔钱还把我咬成这样!主教圣明啊!”被冯厘咬伤的男人装腔作势着,甚至可怜巴巴地留下了恶心的鼻涕眼泪,边抹着压根不存在的眼泪边向主教战展示自己手上见血的牙印。
一旁的摊主也来了劲头:“就是就是!而且这人是从贫民街走出来的,我刚刚亲眼看到的!肯定是个扒了贵族衣服装腔作势的小偷!”
到底谁要扒谁衣服啊……冯厘感觉到这个男人肮脏的手还扯在他被扒了一半的外套上,不知道有没有跳蚤跳进他的后背呢。
主教环视半圈压着冯厘的摊主,又摆摆手驱散了剩余的围观群众:“既然不是他做的,何来让他赔偿的道理?”
说着他向前将冯厘拉起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用极温柔的目光看向了不停将印着牙印的拳头挥舞到他面前的男人:“你的手,如果有意愿的话,教会医院为你敞开大门,免费的。”
紧接着这毫无攻击性的视线,又投向了另一位还不肯将手从冯厘衣服上撒开的男人:“赔偿费我出,你要多少给多少。”
“……足够了吗?”
两位摊主哑口无言,明明语气温暖极了,俩人却好似被灼伤了一般,只连声道谢了主教后便战战兢兢地离开了,面露惧色。
站起来与主教平视后,主教上手替冯厘理了理衣襟,冯厘方能看清来人样貌。大约比自己大上七八岁左右的年纪,但要是作为“主教大人”来说,就显得年轻有为了起来。弯眉,下垂的灰目,皮肤白皙细腻,一幅没什么攻击性的样貌,算是个长得不错的青年男子,除了身上略显宽大的修士黑袍,仪表整洁异常,或许是当地豪门贵族的被送进修道院的小儿子,只是……冯厘侧过脸免得对方发现自己表情的不自在。
“在笑些什么?”
当然是因为中世纪修士的剃度发型……实在是太奇葩了。
中世纪修士信奉剃头后可以离上帝更近,故人人都剃度,这很正常。但西方修士剃度不是完全光头,而是挖空头顶中间的部分的头发,以至于留下边上一圈后显得引人发笑。
卢卡在学习这部分时便向冯厘吐槽过这样剃度的美观性,没想到正面遇上后还真的令人忍不住发笑。
冯厘极力掩饰住上扬的嘴角,显得像在抽搐:“咳……没有,谢谢你。”
对方似乎知晓,抬手摸了摸周边留下的一圈浅棕发,却并不愠怒:“看样貌,你是别处的贵族吧?英文说的很好。”
“嗯,主教博见。”
似乎是注意到冯厘胸前的学士证件,虽然在他们眼里这么现代的东西有待商榷:“是……学生?独自一人来到这儿求学的吗?”
“是,我……来自东方。”
冯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主教行走在街道上,一时无话,自己默默低头陷入了思考。
中世纪教权一手遮天,要是能暂时借宿在教会,就算是干干杂活什么的,至少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地区的中央教会也少不了要与皇室打交道,这条路行得通,要努力让主教留下自己!
冯厘清了清嗓子,抬头想与主教商议。
没想到直接对上了主教的灰色眼瞳。
虽说混血了,但长相更接近东方人,这主教似乎也在打量冯厘的样貌。
冯厘略显尴尬,清清嗓子说道:"咳……教会缺打杂的吗?"
不出所料,主教微微张着嘴唇,似乎本来有什么想说的话,被冯厘噎了下去,一双灰目却弯了起来。
“我本来便想说,如果初来乍到没地方去,今夜你可以留宿我的修道院。”
“我叫伊凡,中央教会大主教。”实在是太有亲和力了……冯厘认为就算触犯什么天条,他也不会责罚别人。但刚才摊主们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冯厘决定暂时对这个伊凡持以保留态度。
“冯厘。”
“那就称呼你为冯吧,名字很好听。往前走就是教会了,跟在我身后。”
中央广场附近便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教堂,说是修道院,更像是被石砖矮围墙围起来的小庄园。繁复错杂的外壁雕刻、工艺精巧的玫瑰花窗,将这座灰色石制建筑包裹成了被后人歌颂千年的艺术珍品,却不知是将几百年民众的血泪吞斥入腹,才换得了这座堪称天堂般的建筑。
由远处慢慢走近,管风琴恢宏的肃穆乐声在耳畔放大,冯厘感到从上到下被乐声沐浴的神圣感。
中央广场虽说是广场,但也并不大。路过教堂的采买的民众,玩闹的孩童,甚至是宿醉的诗人,无不在圣歌沐浴下作完十字揖后,再安静地离开。
伊凡领着冯厘进入修道院围墙,修士们正在作祷告,伊凡却无视了后侧门,直接由前侧门进入打断了祷告。
跟着伊凡进入教会内部,挑高的玫瑰花窗透射的彩色阳光,洒在教会的地面上,一时冯厘被这样的景色晃了眼。
但果然,修士们无一例外留着这种类似河童一般的头发,冯厘忍住嘴角的抽搐,跟在伊凡身边,走上祷告台。
奇怪的是,即使是打断了修士们的祷告,大家脸上也毫无对神圣之事被打断的畏惧之意,只放下祷告书,等待着聆听伊凡的话。
伊凡从容地微笑道:“来自东方的旅人,冯厘学士,自今日起将在本教会暂住一段时间,请大家致以欢迎,愿主庇护他。”
而后伴随着规规矩矩的欢迎掌声,炽热的目光投射到了冯厘身上,他不信教,也算不上学士,只依葫芦画瓢画了十字揖:“愿主保佑你们。”
冯厘不怯场,抬头环视了一下台下众修士们,大部分整洁干净的与伊凡如出一辙。
能当上修士获取僧侣身份是一种荣耀,中世纪医疗条件极差,贵族一般会养育多个孩子,除了必须保证有一名继承家族财产与重担的继承人外,家族中若是出了一名修士,那是相当长脸增光的事情。
不过修道院本着普世原则,因此也有部分例外。
冯厘的目光瞥到角落,与一名站在阴影处眼神阴戾的中年修士对视,不禁心里一怵。
【他……滋滋——系统环境不稳定】
嗯?什么?
冯厘对这个时不时抽风的系统无话可说,已经适应了靠自己摸索在这个世道的生存之法。
这名修士身高体量与冯厘相近,大抵是负责着清扫工作,衣着还算整洁,但头发蓬乱,皮肤更是像极了皲裂可怖的千年老树皮,更增了一分森寒不适之感。他以一种晦暗不明的神色看了看伊凡,又紧盯着冯厘,视线好似狼鹰静候猎物上钩的凝视,叫人背脊发凉。
肩上冷不丁搭上一只温暖的手,冯厘吓得抖了抖,将视线从角落的老修士身上移开,伊凡拍拍他,笑着说:“走吧,带你去住处。”顿时冯厘感到心里踏实许多,便跟着伊凡走。
祷告室,钟楼,图书馆,餐厅,宿舍,花园……中央教会占地面积简直可以媲美一座小型庄园。
登上环形石砖阶梯,祷告室上层便是会客室以及留给异邦人的客房。但大多只是虚设,毕竟这时候能有多少异邦人前来朝圣呢?
冯厘一路跟在伊凡身后二三步距离,却隐约能听到后方不远处还有细细簌簌的脚步,他不由地频频回望着环形石阶下方,却只是由下而上蔓延着的漆黑一片。
伊凡走进客室,用手指在桌子上擦拭了一下,捻起来搓了搓,微微蹙眉,略显无奈地回头望向冯厘:“就是这里了,这客室平时用不上,略粗陋了些,委屈你了。”
“有地方住我就应该心怀感激了。”冯厘看着这一亩三分地,还算干净整洁,也就未多言。
“……这样吧”伊凡沉吟了一会,视线却未有离开冯厘的意思,“这两天我不在教会,有要事需要进宫廷一次。”
……
冯厘虽然已经私认为可以信赖这个温柔到像兄长的修士,但若现在贸然提议要求跟着一同进宫廷,百分百会被拒绝,还是等他回来吧。
伊凡似乎是经常看到冯厘杵着发愣,轻笑一声:“想什么呢,走,来我的房间吧。”
一出房门,冯厘便径直撞在一柄铁杆扫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