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美人昔 第77章 尾声（五）

我们在湖边长椅坐下，我从头开始，一点点地讲着解雨臣和吴叔叔的计划。他默默听着，平静的眸子里藏着一丝无奈与悲悯。

那时的我们不知道，这样在湖畔的长谈后来重复了无数次。

在我五个月后开始接手一部分长沙吴家盘口时，他反复叮嘱我对付那几个喇嘛盘的经验方法。

在半年后我偷得半日空闲时，以请教的名义对着他吐槽了一下午他二叔和他发小的严厉。

在八个月后他脸色惨白地从长白山回来时，他垂着头捂着脸，喃喃地、断断续续地叙述张起灵，长白山，和那道青铜门。

在一年后他终于接到秀秀打来的电话时，虽然对面只有寥寥数句，他却兴奋地举着旁边便利店里买的啤酒，拉着我一遍遍回味。

……

无数次。

直到五年后那天，他坐在长椅上，良久没有开口。

“决定了？”

他点头。

“那你可是彻底放权了。”我叹气，“吴叔叔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骂你。”

“你本来就比我更合适。”

“那毕竟是你们吴家的盘口，不是我家的。你就不怕我回头就卷款潜逃。”

“……也不是不行，我在二叔那儿替你打掩护，你潜逃成功以后分我四成就行。”

“这么狮子大开口？”我无奈地看着他摆出的云淡风轻的表情，“算了。我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辛苦你了。”他神色认真起来，定定地看着我。

“注意安全。还有，伴手礼要红珊瑚。”

吴邪噗嗤一声笑出来：“能不能善良点，我又不是去旅游的。”

“你也不是去下斗的，查小哥身世而已，带个礼物不行吗。”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因为我想起来，他们上次查小哥身世时去了一个叫巴乃的地方，三个人里有两个都差点过去。

吴邪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吸了口凉气：“不说这个了。”

“小花这两天忙着对付北京那边，他昨天开会时说，让我替他跟你道个别。”

“他是我发小还是你发小。”吴邪有点郁闷，“打个电话说不行吗。”

“打电话？”我想象了一下，“堂堂解当家百忙之中抽空给你打个电话跟你说走好不送路上小心，你还敢出门吗？”

“……说得也是。”

吴邪站起来，背起登山包：“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怀渺，吴山居交给你了，多给王盟派点活别让他闲着。”

“你真是个好老板。”我由衷地赞美。

他嘿嘿一笑：“保重。”

吴邪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回过头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怎么，舍不得走啊？”我笑道。

他也笑，终究挥挥手：“等我回来再说。”

再之后，接下来的五年，我再没有这般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和吴邪聊过天。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另一个，不太轻松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中，独自坐在西湖边或泛舟其中，便是我那被谎言和明争暗斗填满的生活中唯一的喘息机会。

人这种生物真是很奇怪，在几十年之后心力交瘁的生活中，反而会回忆起孩提时代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比如，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失联的吴邪和小花生死未卜，胖子和秀秀在北京被整个行业追杀，解家所藏巨大体量的古董一夜之间永久冻结，而我却还要作出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姿态游湖。我假装欣赏着含苞待放的荷花和波光粼粼的湖水，未料小时候跟着爸爸泛舟西湖的情景忽地跃然脑中。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我头也不抬，毫无感情地接上下一句，“爸爸我真的会背啦。这一句从小你就天天念，我怎么可能背不出。”

“哈哈，爸爸不是在考你，有感而发而已。”

“啊？什么感？”

“渺渺兮予怀。”爸爸又感慨地重复一遍，“心胸宽广，则何事不成。”

我撇撇嘴，不理会爸爸时常突发的文人情怀。

“渺渺，知道心胸宽广是什么意思吗？”

“嗯……大方，宽容，慷慨，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我胡乱说道。

爸爸笑着摇头：“不能说是错的，但不止是这样。心胸宽广，不止是能容人，更是能容得下世上的苦难。”

我有点迷茫地看着他。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爸爸停下来看着我。

果然，在这儿等着我呢。幸好我背下来了，我回想了一下说道：“‘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嗯，所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换一个角度看就完全不同。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困难，到那时就想想这篇文章。天地悠远，人生漫长，从你的整个人生来看，你遇到的再大的困难只是其中的一瞬而已，等你回过头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非常渺小。不要害怕，也不要焦虑，重要的是你这一生的体验。这也是爸爸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义。”

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懵懂地点头。他叹口气：“唉，可能还是太早了。没事，以后你就明白了。”

二十多年后，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予怀渺渺，望美人兮。美人安在？却伴身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