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萧陵就出了门采药。李琅林原本要跟着去,却被她婉言谢绝,只好眼巴巴地倚在院门口,看着一身素裙的少女背着竹篓慢慢走远。
到得晌午,李琅林也没等到萧陵回来,却等到了无忧带着一大帮子殿前班直纵马赶来。
小小一方竹屋很快就被军士挤满,无忧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痛陈自己不该擅离职守,萧信芳精力不济,确认银两已安全抵京后便摆了摆手,指使着人给他弄顶软轿来。
趁着兵荒马乱的空当,李琅林提笔洋洋洒洒地给萧陵写了封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首堆砌辞藻的华丽辞赋。不到五百字,便将人夸得犹如巫山神女一般天上有地下无。
他将信封折好,上书“陵姑娘亲启”五个大字,临行前,把它压在了桌案上的长弓下。
另一边,萧信芳被无忧搀扶着起身出门,看着李琅林依依不舍的眼神,酸不溜秋道:“别想啦,既然你都说了人家是天上的仙子,你是俗世的浮尘,可见你俩人神道殊,天生就没缘分。”
李琅林忿忿不平:“我那是比喻,懂不懂啊小殿下。”
萧信芳嗤笑一声,不再理他,抬步就上了轿,李琅林还想再呛萧信芳两句,也要跟着上轿,却被一名班直拦了下来。
“李公子,您的轿子在那边。”军士客客气气道。
李琅林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后面的一方破败小轿,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日子过得怕是太舒坦,连尊卑贵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点点头,道:“麻烦了。”
萧信芳掀开轿帘,似乎是想说什么,动了动唇,到底是没开口。
马车碾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李琅林掀开侧面的轿帘,看着渐渐远去的竹屋,脑中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他与萧陵这一天一夜的相处时光。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
李琅林一行人抵达京城后,已是腊月二十七。
众人护卫着两方轿辇浩浩荡荡地走在宽阔大道上,到得朱雀门外,便见有一队宫人已在门外肃容等候,打头的是一位宦官,年纪约莫四五十,看见车架,连忙谄笑着迎了上去。
萧信芳掀开轿帘,也有些惊讶:“魏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内中高品都知魏显,掌管着大内整个内侍省,平素只在御前伺候,深得萧云晫宠信。
此刻他见了萧信芳,也是满面春风地答道:“奴才拜见二殿下,殿下此番睿智神武,陛下可是赞不绝口呢。听说殿下受了重伤,特命奴才来告诉殿下一声,进宫后不必去垂拱殿奏报了,直接回贤妃娘娘那儿歇息便是。”
萧信芳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之前他一直在乐贤堂安心读书,从来不涉朝政,没想到头一次出宫办差就得了君父夸赞,纵然一向以内敛沉静示人,也忍不住在心中好一番雀跃。
只是也有些疑惑,横竖他是要进宫的,这么点儿事进了大内再说便是,何必非得在城门外等着呢。
他的疑惑立马就得到了解答,只见魏显踱着小碎步到了后方轿子处,一段老腰弯得比方才还低,捏着个难听的公鸭嗓道:“李公子,陛下知道您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甚是欢欣,奈何今日实在事务繁忙,无法接见您。特命奴才来带公子直接去侯府,侯爷和夫人可是日夜期盼着公子呢。”
得,自作多情,人压根不是冲着他来的,萧信芳撇撇嘴,心下竟有些泛酸。
他看着李琅林自轿中下来,与魏显寒暄,还趁人不注意塞了锭银子进了这死太监的腰包,然后……就见他慢慢地来到了自己轿前。
李琅林躬身,却是行了个大拜礼,嗓音清越若银珠迸玉盘:“琅林此行,全都仰赖殿下看顾,方才免遭歹人所害,平安抵京。殿下之大恩,琅林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惟愿殿下一生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萧信芳还兀自生着闷气,不肯理他,直接示意无忧走人。
马车开动,他心里却后悔了起来,一把掀了轿帘想朝人说些什么,却见李琅林已在魏显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算了吧,萧信芳,你在想什么呢?他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一个降国的俘虏而已,与他交往,平白污了身份。
另一边,李琅林也松了口气,心说可算不用再伺候这祖宗了。俘虏与皇子,本就云泥之别,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萧信芳自去争抢那个千万人都想要的位子,要么位登紫宸,要么死无全尸。而他,进了名为侯府的囚笼,日夜守着四方围墙,能和家人平平稳稳地度过余生就已是三生有幸。
轿子在街巷中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宣平坊的一座豪华宅邸前。
李琅林自认做足了准备,一下轿一抬头,看见明晃晃的御笔亲赐“恭顺侯府”匾额,还是气得想吐血。
恭顺……呵呵,听说之前宴饮,他爹在席上喝醉了酒,泼墨就是一首七言诗,引经据典将萧云晫夸得堪比尧舜,当真是恭顺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魏显的带领下迈步向府内走去,刚进了仪门,却见风兰正站在庭内,看见他来,立马红着眼眶迎了上来。
她盈盈行了一礼,道:“公子。”
李琅林看着她,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一根筋的呆子,让你走你不走,守在门口当什么癞皮狗?我侯府可没你的饭吃!”
风兰梗着脖子道:“公子也忒小气了些,侯府又不缺我一双筷子。就算真没了饭吃,奴婢日日喝白水,也要留在侯府。”
李琅林哑然,知道风兰忠心耿耿,不禁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哪里就至于日日白水了,再不济,也得给你配个窝窝头吃。”
风兰眼睛一亮,知道李琅林这是准了她留下,喜极而泣。
李琅林把身后的明水推了出来,对风兰道:“正好,这是明水,我怜她孤苦带了回来。原本还想着一个女孩儿不方便,既然你在,便替我帮她安置一下。”
明水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姐姐好……”
风兰看着这小女孩儿,顿觉满腔柔情被浇了个透心凉,刚掉没几滴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她老大不愿意地打量着这个抓着李琅林衣角不放的女孩儿,不满地小声嘟囔:“跟着你外祖学些什么不好,偏要学半道上捡孩子。”
李琅林挑眉:“你说什么?”
风兰立马闭嘴,一把牵过明水,说了句侯爷正在正厅等着,忙不迭溜了。
晚春堂内,曾经的吴国君主、如今的恭顺侯李嘉正来来回回地踱步着,一旁的谢薇却是神色寡淡,看见自家丈夫如此激动,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出现在窗棂下,谢薇身躯一震,再维持不住清冷高傲的样子,绞着帕子站起身观望。
李琅林在魏显的带领下走进堂内,打眼一瞧,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气愤的事实:李嘉竟然胖了。
这得是有多心宽啊?
他心里的白眼简直要翻上天,面上却老老实实跪地请安道:“父亲、夫人,孩儿不孝,让高堂担心了。”
李嘉连忙扶起了他,喃喃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玉儿,你这一路受苦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回来了就好……李琅林抽抽嘴角,合着这位爷在汴京城才住了半年,还真拿侯府当自己家了。
魏显站他身后,悄没声地踢了他一脚,李琅林会意,隐去两次遇袭的事不提,只道:“劳烦父亲牵挂,孩儿一路都好。”
魏显笑眯眯道:“恭喜侯爷阖家团圆。陛下让奴才跟侯爷说声,明天便是除夕夜宴了,侯爷记得带上令郎出席才是。”
李嘉连忙应了,吩咐管家给了银两,送魏显出门。
旁人一走,晚春堂内的空气便蓦地尴尬了起来。
李琅林和他爹的关系,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不熟。
小时候他养在谢府,受谢咏教养长大,每天看着自己的外祖躬耕案牍,书房的烛火从没在子时前熄过。而李嘉呢,整日里泛舟湖上,吟诗作乐,端着文人风雅的派头,国事却是一问三不知,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交由丞相裁夺”。这么一对比,李嘉在他心里简直就成了个不务正业的代名词。
再加上谢咏虽然不明着说皇帝坏话,但成天拐着弯地规劝李琅林千万不能学他爹,日积月累下来,他自然将谢咏当作了崇拜的榜样,而对李嘉那番做派嗤之以鼻,每次入宫请安,也是只去他娘那儿,轻易不往他爹跟前凑。
后来,李琅林的母亲谢棠病重,李嘉却趁机和小姨子搅和在了一起,生生将谢棠给气死了,这一下直接点了马蜂窝,从此李嘉在李琅林的心里不仅没心没肺,而且薄情寡义。
但这桩风流韵事里,最让李琅林伤心的还不是他爹,而是谢薇。
谢薇与他,从小一起在谢府青梅竹马地长大,感情甚笃,李琅林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谁戳瞎了谢薇的眼,能让她瞧上一个比她整整大了二十岁的老男人?
那之后他再没理过谢薇,偶尔不得已碰上,也只是疏离冷淡地尊称一声“娘娘”。年少时一点一滴相处起来的情谊,要毁坏却轻而易举。
后来他慢慢地长大,也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母亲病重时,谢咏时常来探望,且每次必定会带着谢薇。
他需要靠两个貌美的女儿来笼络君心,获得帝王的绝对信任,从而牢牢掌控吴国的权柄。而让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对一位才华横溢又身居高位的男人动心,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纵然明白,破碎的情谊却再难圆了。
此时此刻,“一家人”迫不得已凑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李琅林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朝罪魁祸首开刀。
“父亲红光满面,想必定然是汴京城的风水养人,听闻东京的糕点吃食乃是北方一绝,父亲在府里怕是没少享用吧,不然,怎么短短半年没见,腰就粗了一圈呢?”李琅林诚恳道。
李嘉一噎,心知自家儿子这是暗讽他乐不思蜀,毫无人君傲骨,低头再看自己的腰,好像真被喂胖了些,不禁悲从中来,羞惭地低下了头。
谢薇于心不忍,连忙宽慰李嘉只是午间积食而已,一番话说得轻声细语,温柔款款。
李琅林看着这俩人打情骂俏,一阵牙酸,又真诚地对着谢薇道:“夫人的眼疾竟还没好吗?我这次来汴京的路上遇见了一位医师,医术高明,改天定要请她过府来为夫人诊治才是。”
谢薇:“……”
李琅林将两人拐弯抹角地骂了个遍,心满意足,溜溜达达地回自己小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