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李琅林竟感到出奇地温暖,清冽的药草香充斥他的鼻尖,将他浑身伤痛一一抚平。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正值清晨,阳光温柔地照射进屋内,将一方竹屋映得亮堂明雅。只见屋内并无豪奢的装饰,只有木凳若干,木桌一张,窗户用小木棍支起,窗下有些药草正在曝晒,紧挨着药草旁边的,是一支通体漆黑的长弓。
他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大概是摔下来时受了些擦伤,却已被人好好地抹药包扎,此刻竟感受不到一丝的疼痛。
“大哥哥,你醒啦?!”明水端着碗药出现在门口,惊喜道。
李琅林看见明水也是喜悦,“明水,你没受伤吧?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明水连忙摇头,将熬好的药递给了李琅林,道:“我没事,有一个好漂亮的大姐姐救了我们。”
李琅林这段时间遭了太多药的折磨,此刻看见汤药就皱眉,强忍着喝了一口,却发现一点也不苦,不由更惊讶了。
“那个大姐姐人呢?”李琅林喝完了药,道。
明水伸手一指:“她就在外面。”
李琅林摸摸明水的头,掀开被子起身,却发现自己连里衣都被换了,原本的惊讶瞬间变成了悚然。
他找回自己的衣服穿上,打开门,只见门外阳光正好,山雀啾鸣,四方小院被翠竹环绕,清幽静谧。院子内种着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草药,还有一大片的花圃,分明正值隆冬,那花朵却颤颤巍巍地立在风雪之中,形状像极了牡丹,却没有牡丹的娇贵。
推开院门,李琅林看见不远处的孤山上有一个人影,立在凛冽寒冬之中,一袭白衣,身形萧索,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而去。
他慢慢地靠近,唯恐惊到天上人。
女子却灵敏得很,听到鞋履压在积雪上的微弱声音,立马回头,待看见是李琅林才渐渐放松了身形,道了声:“是你。”
语音仿佛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冷冽。
李琅林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没有跳得这样快过,眼前的女子身量比他还要高,眉如远山,肤似霜雪,佳容不施粉黛而自秀,薄唇未点朱红而若桃。细看其五官,却并无寻常女子的柔婉,反而多了几分英气,尤其一双眼睛,冷得好像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寒铁。
更为绝妙的是,女子生而有体香,即使隔着一步的距离,也能够闻到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荷花香,明明身处寒冬,李琅林却仿佛看到了接天无穷的莲叶与掩映其间的荷花。
这这这……这长相,这气质,不就是他的梦中情人吗?
李琅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作揖:“在下李琅林,拜谢姑娘救命之恩。”
“无事,举手之劳。”女子道。
李琅林轻舒一口气,试探问道:“敢问姑娘芳名,来日若有机会,在下必定会报答姑娘今日之恩。”
女子看着他,淡淡吐出一字:“陵。”
李琅林一愣,“哪个灵?”
“陵墓的陵。”
这话一出,恰巧一阵寒风吹过,李琅林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其实陵字除了陵寝外,还有山丘之意,用来做名字本是一件寻常事。只是这姑娘果然冷淡,连解释名字都带着一股阴冷气。
李琅林想问衣服的事,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道:“姑娘,不知我的衣服……是……可有小厮……”
萧陵了然,直截了当道:“是我换的,医者仁心,公子不必介怀。”
李琅林:……
不是,这怎么可能不介怀啊?就算是医师,那也是女子,怎么能随随便便扒一个男人衣服呢?梁国人都这么开放的吗?
萧陵看着他精彩的表情,眉头一皱,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轻薄了,便解释道:“你摔到了雪地里,里衣都湿透了,我若不帮你,依你这孱弱的身子,怕是连性命都要不保。”
李琅林在金陵时就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好不容易痊愈了,却又被萧信芳那蠢货扔进了湖里,又大病了好多天,这要是再受了寒,确实有可能伤及性命。
想到萧信芳那蠢货……咦……萧信芳那蠢货?
李琅林连忙道:“姑娘,当时跟着我的,除了那个小丫头,姑娘可还见到一个人,是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我们当时遭遇歹人追杀,迫于无奈一起跳下了山崖。”
萧陵点点头:“见了。”
李琅林一喜:“那请问姑娘把他安置在何处?”
萧陵疑惑:“自然还是在他原来的地方。”
原来的地方?李琅林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座小山峰,约三丈高,估计就是他们当时跳下来的地方。
李琅林咽咽口水,一个不好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他艰难道:“姑娘的意思是……你只救了我一人?”
萧陵理所当然:“我从不救丑货。”
李琅林:……
眼前人好歹是救命恩人,又是个姑娘家,李琅林不好恶语相向,也没时间质问,再次拜谢后便疾步离开。
穿过厚厚的积雪与荒凉的密林,李琅林终于赶到了山峰下,该说不说,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巧,那山崖底下被人堆了快两尺厚的雪,这些雪充当了他们掉下来时的缓冲,救了他们的命。
李琅林在积雪里刨了快一刻钟,双手冻得通红,还真在雪里刨出来了冻成冰棍的萧信芳。
……那冰美人怕不是连心肝肺都冻成了冷硬的冰,竟真把一个大活人放雪地里不管。
李琅林抖掉少年身上的雪,啪啪就是两巴掌扇在少年脸上,叫道:“萧信芳,萧信芳,醒醒!”
萧信芳毫无反应。
李琅林手都在抖,狠狠地去掐少年的人中。
这回萧信芳总算有了反应,很微弱地咳嗽了一声。
李琅林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热汗,梁朝的二皇子要真在救他的路上死了,他简直不敢想象梁帝会震怒成什么样子。
少年的脸冻出了青紫,却依旧俊美极了,李琅林不禁腹诽,看来冷美人不仅心冷,眼神也不大好使,这么个俊俏的小哥,哪里丑了?
他一把背起萧信芳,向着竹屋走去。
明水正坐在竹屋前,和萧陵玩石子玩得开心。李琅林看见萧陵冰融雪化般的笑,还是禁不住心神荡漾。
看见李琅林背着萧信芳一步步艰难走来,萧陵皱眉,站起了身。
李琅林实在是没力气了,气喘吁吁道:“好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姑娘行行好,让这位公子在小屋内歇息片刻吧。”
萧陵看着他,到底还是让开了门。
李琅林将萧信芳放到了柔软的床上,屋内有炭盆,萧信芳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却开始不住地打哆嗦。
李琅林心尖骤疼,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将他衣服扒得精光,将混杂着雪和血的衣服扔到了地上,仔细去探查萧信芳的伤势。
契丹人的刀一向以锋利出名,萧信芳背后的刀伤从左肩一直斜劈到了右腰,伤口狰狞可怖,该感谢这冰冷的天气,没让伤势进一步恶化。
只是伤口间的鲜血本已冻成了冰,到了温暖的室内却开始渐渐融化,那血里还混杂着雪水和泥水,直蛰得萧信芳不住痛吟。
李琅林单是看着就差点落下泪来,还是明水用软乎乎的小手牵他,将浸了热水的帕子递到了他手上。
他简单给萧信芳的伤口做了下处理,又尽量轻柔地把萧信芳放进了还散发着热气的被窝里。
正当这时,萧陵走了进来,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他看了眼趴伏在床上的萧信芳,眼神里明晃晃地闪过厌烦。
李琅林来到萧陵的面前,屈膝就要给萧陵跪下,却被萧陵一把拦住,强硬地扶了起来:“公子这是为何?”
李琅林道:“姑娘医术高超,定然是个菩萨心肠。在下求求姑娘,救救我这受苦受难的兄弟吧,他是为了我才受的伤,若他死了,我这辈子都寝食难安!”
萧陵却慢悠悠地道:“你刚才匆忙离开,虽没说什么,但眼神分明是在骂我心如蛇蝎。”
李琅林:……
“姑娘明鉴,我绝不敢作此之想啊!”李琅林信誓旦旦。
“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救他。”萧陵道,“我救你,是因为你生了副好样貌,救他?”
他嗤笑一声:“一副尖嘴猴腮的蛮獠子样,丑死了,我才不救他。”
李琅林急了,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小公子家里是一等一的富贵,姑娘救他性命,他家里人定会感激不尽,重金相赠啊!”
萧陵眉梢一挑:“你觉得我像是个缺钱的?”
李琅林:……
李琅林心里终于有了几分怒气:“都说医者仁心,姑娘莫非真打算见死不救?”
萧陵拿起案子上摆放着的弓,随手拉了几把,才漫不经心道:“公子大概是误会了,我并非医师,所谓的医术也只不过是闲来无事学着玩玩罢了。公子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不如赶紧出去找个郎中。”
见实在说不通这冷美人,李琅林没法,只好出了门。
临出门前,他还鬼鬼祟祟地把明水叫了出来,道:“小丫头,看好你信芳哥哥,那姑娘看着貌美,没想到竟是个蛇蝎心肠。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把你信芳哥哥给扔出去了,听到没有?”
明水乖乖点头,不明白大哥哥为什么这么说,大姐姐明明人很好啊。
李琅林也是幸运,跑了没多远就到了附近一个镇子上,将症状给济世堂的老郎中说了,拿了药便往回赶。
回来的路上还在担忧,生怕那冷美人看“尖嘴猴腮”的萧信芳一个不顺眼,把人再给扔回雪地里,那可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好在萧陵还算有底线,李琅林赶回来,看到萧信芳还好生生地趴在床上。
他松了口气,将怀里的药放到桌子上,取出一包药便要交给明水去熬。
萧陵却接了过来,打开药包看了下,将其中的几样药挑了出来,又从自己曝晒的药里挑了两样放进去,道:“他虽受寒,但毕竟年轻,心火旺盛,不该再用黄芪、独活这一类的药。”
明水看向李琅林,李琅林点点头,让她去了。
李琅林别别扭扭道:“多谢姑娘。”
“不必,反正我在你心里,是个蛇蝎心肠的。”萧陵冷道。
李琅林:……
明水你这死丫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李琅林心内尴尬,干脆专注于萧信芳,他将被子掀了,正要把金疮药往人背上洒,却又被萧陵拦了一把。
萧陵将一个小玉瓶递给了他:“他伤势严重,需要先将伤口洗净消毒,才能上药。”
李琅林拔开塞子一闻,玉瓶里装的是满满一瓶烈酒,闻起来还有股药味,大概是这位姑娘自己调制的药酒。
东西肯定是好东西,李琅林揉了把萧信芳的头,道:“好公子,忍一忍啊。”
说完也不等挺尸的萧信芳回应,干脆利落地将药酒从上到下浇了个透。
“啊啊啊啊啊——”萧信芳惨叫出声,硬生生地痛出了几分清明。
“李……李琅林……”他微弱地喊道。
李琅林思及自己两次三番被这人恐吓,再看他现在这副惨兮兮的模样,顿时恶向胆边生,毫不客气地就是一巴掌扇到了人后脑勺上:“没大没小,叫华轩哥哥!”
萧信芳还没清醒呢,闻言顺着李琅林的话便道:“华轩……哥哥……”
李琅林蓦地心软,尽量轻柔地将金疮药敷到了这人的伤口上,然后将人扶了起来。
萧信芳眼眶通红地盯着他,李琅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醒了还是没有,半晌,萧信芳嘴巴一扁,扑到他的肩上就哭了起来:“华轩哥哥,我好疼,呜呜呜呜呜,疼死我了……”
李琅林无端感到几分好笑,拍着他的肩背不断安慰。萧信芳一身伤病,体虚心疲,很快又昏了过去。
李琅林把人放回了被窝里,就听得萧陵在旁边阴阳道:“你们倒还真是兄弟情深。”
“比起这个,我倒想问问姑娘,为何对这位小公子有这么大的恶意?”李琅林道。
萧陵还是那个字:“丑。”
李琅林轻笑一声,“如果姑娘把自己当作标准的话,恐怕全天下值得姑娘救的人也没几个了。”
这话着实轻佻,然而萧陵却立马道:“你不就算一个吗?”
李琅林一噎,顿觉自己调戏不成反被调戏。
萧陵出了门,去照料他那一院子的草药,李琅林溜溜达达地跟上,问道:“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居住在此处?”
“家里太吵,出来躲清净。”萧陵道。
“姑娘是哪里的人,直接离家,家中人不会来寻吗?”李琅林又问。
萧陵慢悠悠地给盆栽里的党参浇完水,才抬头道:“你也很吵。”
李琅林:……
李琅林闭嘴。
萧陵忙个不停,李琅林干脆搬了把木凳,坐在院子中,静静地看着萧陵浇水、修叶、除草、晾晒,分明都是些寻常至极的动作,由萧陵做来,却多了分行云流水的清雅。
他看得入了神,直到萧陵忙完一切,净了手走到他面前,修长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才蓦地回过神。
萧陵强压心里的不耐烦,道:“你们被歹人所害,如今既然获救,不赶紧去找家里人,还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李琅林假装没听懂萧陵话里话外的撵人之意,悠然道:“急什么,反正他们早晚都会找过来的。我倒想在你这里多待些时日,每日粗茶淡饭,闲来侍弄花草,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目之所及,是空旷的原野,而非四四方方的围墙。”
“公子想把我这里当世外桃源,可万一……我这里是龙潭虎穴呢?”
李琅林哈哈一笑,调侃道:“那便闯他个龙潭虎穴,横竖有姑娘作伴,死了也甘愿。”
萧陵看着他,眼中似有深意。
直到下午,萧信芳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忙让李琅林给他拿衣服。
李琅林递给他一件里衣,道:“你那件染了血,先穿我的吧。”
萧信芳面红耳赤地穿上,又疑惑道:“那你穿的是谁的?”
李琅林:“……哪儿那么多话,让你穿就穿。”
正说话间,萧陵走了进来,面上还蒙了层薄薄的面纱,萧信芳看见来人连忙强撑着起身,揖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待我回家之后,定然派人重金答谢姑娘。”
萧陵扫他一眼,将药放在桌上,直接走了。
萧信芳疑惑:“她是个哑巴吗?”
李琅林没敢告诉萧信芳人家压根没想救你,还把你丢在雪地里整整一夜,只好囫囵着道:“她天生话少。”
萧信芳端起药碗,刚喝第一口就垮了脸:“好苦……”
李琅林无奈摇头,劝道:“小殿下,岂不闻良药苦口利于病?殿下还是赶紧喝吧,这里又不是皇宫,没人伺候殿下吃蜜饯。”
“以后别叫我殿下了,”萧信芳仰头将药一口气喝完,道,“华轩哥哥,以后……你就叫我信芳吧。”
李琅林看着他,一场刺杀无形中将他们的关系拉近了很多,于是他莞尔一笑,道:“好,信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