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夜晚,李琅林提笔写下最后一字,忽听房门被轻轻叩响,他精神一凛,一把将书合上,看向门口,却是谢薇端着碗七宝五味粥走了进来。
他眉头一皱:“深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谢薇将热粥放在了桌上,仿佛完全没感受到他的警惕与厌恶,温声道:“这么晚了,你不也没睡吗?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怕是连碗腊八粥都没喝上吧。喏,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李琅林看向桌案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粥,红豆、莲子、桂圆、杏仁浮在粥上,看起来美味极了。他端起粥浅尝一口,脸色倏忽一变——谢薇这厨艺,实在不敢恭维。
趁着他喝粥的空档,谢薇将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放到了桌案上,低声道:“这是府里如今可用的人,你这院子里,侍从和婢女都是我亲自挑的,可以放心。”
李琅林一呛,猛地咳嗽了起来,他将纸张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府中下人的姓名、生平以及在京中的家眷。
他大眼扫了一下,这些人中有的是谢薇拿钱买通的,有的是拿恩义感化的,林林总总算下来,侯府里倒有一半的人已被谢薇收入麾下。
“你做这些,我父亲知道吗?”他问道。
谢薇摇摇头。
李琅林一哂:“他倒是惯会当甩手掌柜。”
“我们刚到京城,你父亲便遣散了身边仅有的几个宫女太监,说是要让他们自谋出路。如今府中下人,多是宫里直接派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哪些是别人的眼睛、哪些不是。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我连一点外界的消息都得不到,我不知道江南如何,更不知道你如何。之所以做这些事,也不过是不想当个闭目塞听、任人鱼肉的傻子罢了。”谢薇道。
李琅林将名单一一记住,掀开灯罩将纸扔进火里,才道:“那依你看,我们活下去的机会有多大?”
谢薇略一犹疑,道:“其实……你遇刺时,我原以为是梁朝人想要你的命。”
他在路上遇袭,这事连李嘉都不知道,谢薇却得了消息,可见她在府中的经营确实颇有成效。
谢薇继续道:“既然你活着到了京城,我想,那位就没打算要我们的命。这半年来,每逢宴饮,宫中总会派人来请,我也跟着去过几回,席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为难。侯爷在府中,偶尔会发几句怨愤之词,那位听了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依我来看,至少目前我们性命无虞。至于以后……帝心难测,我不敢猜。”
这种身家性命被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李琅林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
他看向谢薇,记忆中的她还是一副古灵精怪的女儿情态,后来,她成了吴国的皇后,在他心中却逐渐疏远、逐渐模糊。到现在,他们落入相同的境地,曾经遥远的距离却再度拉近,生出了些患难与共的温暖。
李琅林又道:“还有,风兰不肯离去,这些年她跟着我,一向尽心尽力,我不愿亏待了她,预备着让你和父亲认她为义女,以后她就是这侯府里的小姐,一应待遇份例与我相同,你意如何?”
谢薇却惊讶地看着他,道:“风兰对你不离不弃,我原以为……我本准备将她纳为你的侍妾,贴身照顾你。”
这话也不知哪里惹毛了李琅林,他冷道:“你以为她是你,遇见个男人便要喜欢?”
谢薇脸色微白,李琅林话一出口便觉后悔,硬邦邦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向拿风兰当妹妹看待,并无男女间的情意。”
谢薇扯了扯嘴角,强打精神道:“我知道了,我会与侯爷说的。”
李琅林又将桌案上的书递给她,道:“这是我闲来无事编纂的一本书,你也替我交给他。”
谢薇有些疑惑,只见封面上仅“殷鉴”二字,她打开一看,只见第一页上赫然写着:
历观国破之君,其终多戚惨,子婴遭戮,怀愍受辱,盖不识自保之道也。若为亡国之君,欲安稳余生,须留意诸事……
谢薇看得满头黑线,这本小册子赫然就是一本《亡国之君自救指南》,中心思想就一个:要低调,但不能让皇帝觉得你在偷偷搞事;要听话,但不能让世人以为你想卧薪尝胆。
她无端感到几分好笑,将书收好,才道:“其实我与你父亲,如今并不大常在一处。”
李琅林一惊,下意识道:“他敢对你不好?”
吴国后宫那么多妃嫔,只有谢薇愿意随他北上为俘,这种境况下,李嘉若是再对不起谢薇,可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谢薇摇摇头,道:“我明白,他不适合做皇帝。可是在其位谋其政,他太失职了,我不愿与一个失职的皇帝同床共枕。”
李琅林松了口气,“你要如何对他,我管不着。他若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
谢薇一笑,有些话她不会对李琅林说,比如她不愿意是真的,进京以来李嘉对她的冷淡也是真的。
“夜深了,你早些睡吧,三日后的宫宴你不必多想,跟着你父亲只管吃喝便是。”谢薇端起空碗,道。
李琅林点点头,起身送她,门外,谢薇带来的侍女提着灯盏把守着院门。
临行前,谢薇终于忍不住,转身一把抱住了李琅林。
李琅林身形一僵,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四肢百骸一片麻木,只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馨香不受控地钻进他的鼻腔肺腑。
眼泪从谢薇明亮的眸中一滴滴掉落,她哽咽着道:“琅林,你是姐姐的儿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你也不必为吴国的灭亡承担任何责任。答应我,如果有一天,哪怕我们都活不下去,你也要活下去,好吗?”
李琅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抬起手臂,拍了拍谢薇的背,低声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向你保证。”
……
三日后,除夕夜宴。
大梁皇宫灯火繁盛,五颜六色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上,随风摇曳,御阶下堆满了憨态可掬的雪狮子,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们都换了新衣,偌大皇宫充满了欢欣喜悦的气氛。
李琅林一路走一路看,一边觉得南北风俗各异,一边又觉得,这大梁的皇宫修得也忒寒酸了些。
主路上连汉白玉石都舍不得用,檐角的雕刻一看就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素闻梁帝以节俭闻名,今日一看,方知梁吴之差距。
进了集英殿,只见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下首最前方,萧信芳一身鲜亮红裳,正与一位中年男子谈论着些什么。
男子身穿四爪蓝缎蟒袍,想来就是晋王萧云翰无疑。
这位老哥,可谓是前半生倒霉透顶,后半生时来运转的典型。
萧云翰的父亲、梁宣祖萧鸿在前朝曾官至涿州刺史,按照正常的发展路径,萧云翰一个官宦子弟,境遇总不会太差。只可惜,清泰二十三年,晋炀帝因与契丹作战不利,割让燕云十六州以求和,而涿州,正是其中之一。
割让的圣旨传来,身为刺史的萧鸿却拒命不受,并且一剑斩了正欲开门投降的涿州守将,率领涿州军民殊死抵抗契丹人的侵略。
战争旷日持久,城中妇孺老幼皆参战,直至城中再无一人可提刀为止,及至破城,契丹将一城屠尽,并将萧鸿的人头挂在了涿州城墙上整整三个月以泄愤。
萧鸿碧血丹心,天地可鉴,却苦了一家妻儿。兵荒马乱中,十八岁的萧云翰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三弟萧云随,手上牵着年迈体弱的老娘,理所当然地跑不快,没多久就与大哥萧云晫失散了。
——至于说萧云晫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实在没顾上,民间一向众说纷纭,李琅林私心以为是第一种。
无论如何,兄弟俩的命运在涿州血战后彻底分野,萧云晫投奔了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刘简,此后南征北战,凭着累世功勋位极人臣。而萧云翰带着老娘与幼弟一路流亡,乞丐堆里讨过饭,地主田里挑过粪,过得可谓是凄凄惨惨。
一直到汉朝成立,萧云晫掌管殿前司,成了汉朝炙手可热的武将第一人,萧云翰才听说自家大哥的威名,火速带着母亲和弟弟赶来汴京投奔。
据说相认之日,萧云晫还上演了一出泪洒汴河的感人戏码——金梁桥上,萧云晫抱着老娘的大腿痛哭流涕,陈述自己多年来的滔滔思母情,以及遍寻母亲而不得的悲怆忧伤。
这番跌宕起伏的故事甚至被人改编成了个《大郎寻母》的戏本子,日日在瓦舍间上演。
萧云翰来到汴京,虽然不为生计发愁了,却没受什么重用。直到萧云晫发动宫变,自己当了皇帝,由于无人可用,这才封了萧云翰为晋王,掌管三司,位同副相。
李琅林又向旁边看去,将每个人的面庞与脑海中的图像一一对应,很快将殿中人认了个七七八八,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参加宴会的人,大部分都是皇亲国戚,少部分也是国之重臣,三品以下的官员几乎看不到,既然如此,这场宴会有什么邀请他们的必要?
正思忖间,萧信芳却已走到了他的面前:“华轩哥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琅林蓦地回神,连忙行礼:“参见殿下。”
萧信芳撇撇嘴:“少跟我来这套繁文缛节,当初你仗着我意识不清,对我又扇又踢的,真当我不知道吗?”
李琅林又尴尬又无奈:“殿下,当日是当日,今时是今时,注意身份啊,这么多人呢,你老往我这儿凑算怎么回事?”
萧信芳自然知道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俘虏打交道,但这些天来,每夜伤痛难忍时,他完全是凭借着想象李琅林的脸才撑过来的,此番见到真人,哪里还能忍住?
说话间,又有两人走了进来,李琅林看着跟在一位中年男子身后缓缓进殿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女一身藕粉罗裙,脸上也不知拭了什么粉,惨白一片,嘴唇上的胭脂却抹得通红,俗艳的打扮与恢弘大殿格格不入,眉眼间也张惶得很,好像很不适应这番人多又正式的场合。
这这这……这还是前几天他见过的那个如霜如雪的冷美人吗?
萧信芳一见她便撇了撇嘴,“萧陵啊,她怎么来了?”
李琅林一惊,问道:“她姓萧?”
“对啊。”萧信芳答得理所当然,“要论血缘,我还得叫她一声堂姐呢,但她一向不怎么出门,也许是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吧。华轩哥哥,别看她了,忒晦气,我们去那边吧。”
然而李琅林的脚下却跟粘了胶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萧陵,忠懿伯爵府独女,之所以不受待见,一半来源于她的父亲,一半来源于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