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与太叔桓在账内深谈良久,从治国到用兵,大觉畅快,有相见恨晚之感。
此人天文地理、军事国事,无所不通,比穆晴见过的一众大臣都要出色得多。穆晴终于直观体会到古语“得某某者得天下”之感。
后来,穆晴才知晓,这太叔桓的师父,便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帝师世家”太叔氏的长房嫡孙太叔引鹤。
此人幼时便有神童盛名,本可为家族梁柱,因醉心黄老,壮年时竟离家隐居,自创师门去了,是故少有人知。他收的关门弟子太叔桓,自然更不声名外显。
“先生有大才,为何选择了我?”
穆晴好奇道。
太叔桓的行径,显然不是奔着名利来的,否则不必隐世云游,今日方出山。
但他对穆晴这一番言语,洋洋洒洒,尽是经天纬地的治国之论,对他这种黄老之术的弟子而言,已是拉低身段毛遂自荐了。
太叔桓微微笑道:“因为在下觉得,陛下乃天命所归。”
穆晴正端起茶盏来喝,听了这句,十分不信,只噗噗噗地把沾到嘴唇上的茶叶吐回杯中。
太叔桓嘴角牵得更高了。
他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一边裤管,道:“我是个弃婴,被人扔在林中,差点被狼吃了,这腿便是那时喂了狼了。”
穆晴差点以为他在开玩笑,看了他一眼后,慢慢放下茶盏,认真听着。
“一个拾柴的农妇路过,仗着胆子赶走了那狼,救了我,用羊奶和粥水把我养大了。”
“长到五六岁时,云游的师父路过这个潭东的小村,随口教了我几句,我全答上了。他觉得我还有点天赋,便收我为关门弟子,带我回了时雨山。”
“当年拾柴的阿姆予我以命,师父予我以魂。我虽常年跟师父在时雨山住,但每年都会回村里探望阿姆。”
“前一年我去看她,她病得很重,终日啼哭,形销骨立,因为阿兄被潭东军抓壮丁去了。战事紧迫,被抓的壮丁通常都是推到前面当炮灰的,十有**回不来,所以阿姆觉得此生都很难再见到他了。”
“但这一次我再见她,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连白发都少了。因为阿兄的军队战败,他被全须全尾地放回来了,回到家时,身上甚至还剩了几分盘缠。”
说到此处,太叔桓双目含光,温和地看着穆晴:“我那阿兄得以活命归家务农,正是陛下的恩德。”
穆晴恍然,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当初她诈降斩首潭东龚应淮,顶着压力将大半战俘都发了点盘缠,放归原籍了。这其中,便有太叔桓的养母之子。
想不到还有这种缘分。
“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坑杀战俘也屡见沙场,充作奴役更是理所当然。
但放归壮丁回本籍务农,还给粮食盘缠的,在下确是第一次见到。可见陛下确是爱护生民、心怀社稷。”
“我虽跟师父学过道医,但我从不坐诊,因我认为治身体之疾,不过杯水车薪。国家之疾,方是治标。”
“如同我那阿姆,纵使我妙手回春,她也不过行尸走肉,得我阿兄回来,她方焕发生机。从陛下身上,我看到了治国家之疾的希望。”
“再者,在下从初见陛下至今,以布衣白身之卑,从未向陛下行礼,陛下全不以为意,这份胸襟若是装出来的,那么陛下城府之深沉,足可为有成之帝王。”
穆晴笑了:“若我这不是装的,只是不拘小节呢?可要让先生失望了?”
太叔恒低头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慢悠悠道:“那我便是给自己找了个容易伺候的好上司。”
穆晴哈哈一笑:“必不叫先生为这等俗事辛劳。”
两人聊得尽兴,又传了酒食共餐,穆晴方着人送了太叔恒回了为他单设的营帐。
账中安静下来,亲兵来报:“顾将军来账外问了几回了,不知是否有急事。”
穆晴掀账正要出去看看,便见顾维朗从不远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
“陛下蛇毒可有大碍?定是臣那日手脚粗笨,未为陛下清尽余毒。”
顾维朗额头微微带汗,眼里尽是愧疚。
不知为何,穆晴没来由生出一股子心虚之感。
她谈的高兴,全然忘记太叔桓找她的借口便是那蛇毒,害得顾维朗担心良久。
其实太叔桓不欲让他听到谈话内容,理由也很合理。他所说的三大危局,其中之一太子旧党,说的便是顾维朗。
穆晴道:“并无大碍,无需服药便可慢慢清除了。”
顾维朗仍不放心:“是不是臣处理伤口手法不对,或是那草药用得不对症?”
穆晴下意识用手抚了抚左肩:“不是,我昨日沐浴时所见,那伤口只剩两道浅浅的痕迹了,不细看,看不出来。顾将军做得很好。”
顾维朗听罢,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却从他的胸口沿着脖子,一路串上了耳朵,耳尖热的仿佛要烧起来了。
他强迫自己将眼睛从女帝的肩膀上挪开,看着自己脚尖,局促道:“那便好,便好。”
说着便行礼告退了,在夜色中脚步匆匆。
他身旁副将张涛在远处候着,见状碎步追上去道:“将军,这下可放心进膳了吧。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将军,你很热吗?怎么脸这么红?”
……
太叔垣医术高超,他说于思兰只需三服药醒转,果然,第三服药刚灌下去,于思兰便睁开了眼睛。
穆晴闻讯,立时到账中看视,又嘉奖她平叛有功,特封潭西巡查安抚使之职,令她好生养病。
于思兰喜极而泣,不顾穆晴劝阻,挣扎着在枕上低了低头,算是行礼谢恩。
穆晴嘱她好好休息,便离了营帐。
于思兰见她走远,急向顾维朗问道:“弘王如今何在?”
顾维朗坐于床边小凳,道:“叛军入京前,我已令人护送弘王出京,护送到昆北大营了,昆北大营有林福、林安护着,弘王府贴身照看的奶妈嬷嬷也都在,弘王定然无恙。”
于思兰泪盈于目:“我还没见过弘王,他……长得与太子殿下像吗?”
顾维朗看着账中灯烛,目光柔和:“很像,额头开阔,双眼明亮,笑起来也有两个酒窝。”
于思兰目光飘远:“他像殿下,定然聪敏过人。”
顾维朗笑道:“是,出京时,听教导嬷嬷说,他已能背十几首古诗了。”
于思兰出神地听着,泪珠滚落在枕上:“可惜殿下不能亲见他的儿子长大。”
“我昏昏沉沉之时,还恍惚看见了殿下,但他身影如在雾中,始终不肯现身与我相见,定是他责怪我没有及时去救他。”
顾维朗攥紧了掌心,沉默了一阵,方道:“于姐姐,殿下定不会怪你。你且安心养病。如今叛军隔断了昆北和潭西,等平了叛,我带你到昆北大营去见弘王。”
于思兰擦干泪水,点头:“幸好还有你,太子殿下才不至于失了香火。如今弘王是太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安好。”
顾维朗道:“先皇后与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即便粉身碎骨,也定会护弘王周全。”
于思兰稍稍安下心来,她看着顾维朗,欲言又止,最终敌不过身体虚弱,沉沉睡去了。
于思兰无恙,潭西这边平叛的工作就更为顺畅了。
潭西诸军,过半都是于家军的班底,如今虞归岚仓皇北逃,剩下的州郡要么主动投降,要么被于家军旧部杀了叛乱的郡守,主动献城。
剩下南部两个州郡,久攻之下,撑不住了。
于思兰奏请女帝御驾亲往。“陛下尊驾亲自,恩威并施之下,两城可不费一兵一卒而取。”
穆晴自欣然前往。
江南、于家两军浩荡而至,又得了女帝的招降檄书,潭西两城果然立时开门投降。
于此,潭西诸郡,除了与冀北接壤的两个州郡延平、原邝外,已全部光复。
从舆图上看,叛军的势力范围盘踞了半个大历,原本如同一把菜刀。
失去南部潭东潭西腹地后,变为只踞守西岱封国、昆南路、冀北陆及京师等处,如同一条狭长的棍子形状,从西南而上,横贯京师。
短短半年,叛军与江南朝廷,形势已换。
是日,穆晴大赏三军。
原潭西军番号改为金风军,于思兰任金风军左厢都指挥使,其余立有军功者,均获升迁。
众皆喜悦。
赏罚分明,最是振奋人心,不少将领都跃跃欲试,期待做下一次平叛先锋。
趁着士气昂扬,穆晴召集诸将,在潭西首府溢阳府衙商议战事。
金风军副都指挥使于勉道:“陛下,末将愿领三万精锐,北上取延平、原邝、邢树、相峰四郡,切断叛军东西通道,届时京师叛贼四面楚歌,指日可破。”
江南军诸将也纷纷应和,请求出战。
谁若是能占了光复京师的头功,那便是族谱另开的荣耀。
穆晴摆手:“不急。”
她接下来的计划,令诸将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