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带着剩余八千精骑匆匆赶到时,大局已定。
只见潭西军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大多仓皇而逃。
江南军呈扇形将那山崖团团围住,却没有冲上去。被围的崖顶之上,有数十人相持不下。
穆晴走近一看,崖顶边上之人正是虞归岚。
此时他满脸血污,一手挟着一个女将的脖子,一手持匕首比着她的脖子,大声吼道:“都给我退后,否则我杀了这个贱人。”
顾维朗率军围住崖顶,神色为难。他身后数十把弓箭拉圆了对着虞归岚,却不敢放箭。
被挟持之人正是于思兰。
她见了顾维朗从阵中走出,十分激动:“顾将军,战死沙场是军人本分,别管我,快把这王八蛋射成筛子!”
虞归岚见了顾维朗,扬声道:“嗬,当年的瘦小子如今可威风得很啊。于洪那老家伙对你也算有提携之恩,你忍心让他的独女死在这里?”
顾维朗一步步谨慎走近,道:“叛军大势已去,你何不早降?”
虞归岚正待说什么,那于思兰趁他注意力分散,身形一矮,竟把他挟着自己的手抱住一扭,便要把他扯翻在地,完全不管那正对着自己的匕首。
正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虞归岚不提防被她扯得身形一歪,原本要刺向她脖子的匕首偏了一下,斜着向下刺进了腹部。
顾维朗见了,大叫一声赶上前去,可惜离得太远,赶之不及。
电光火石间,却见那虞归岚并不恋战,扔下于思兰,反而返身往悬崖边上跑去,身形一没,竟像是从崖上跳下去了。
顾维朗并未追赶,径直冲上前查看于思兰的伤势。
只见于思兰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腹部血流如注。
穆晴见到于思兰宁死不屈时,十分震撼。
她是系统认定的奸臣,但她力敌叛军、被挟持时宁同归于尽也不放走敌首,忠勇可嘉,哪里有半份奸臣的样子?
她不禁关切地走近前去,看军医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包扎。
“顾将军,这腹部刀伤倒没有在要害处,但匕首上像是淬了毒,小的解不了哇。”
军医满头大汗,双手举着沾满黑血的白布,神色焦虑。
此时,追到崖边的军士回报:“将军,那虞归岚并不是跳崖,而是顺着绳索往山下去了。”
原来,方才虞归岚挟持于思兰,并非真的打算换一条退路,而是拖延时间。他的手下趁乱在崖上布置绳索,顺着崖壁的一个窄小的平台,往山下遁去了。
毕竟此是潭西,他们熟悉地形,占了先机。
顾维朗发令:“二营从山上追,三营绕西南围堵,务必生擒,逼问解药。”
又问军医:“军中可还有能解毒之人?”
军医大摇其头:“这毒性霸道,恐怕是特制的。”
旁边于思兰的亲兵听了,急道:“听闻附近冬楼镇上有个名医,擅长解蛇毒,都是毒,许能一治。”
军医道:“如今我等先用药延缓毒性,三五个时辰之内,若是能追得解药,或是寻得名医解毒,便可大好了。”
顾维朗无法,只得请他用药,同时发散人手,到附近各镇搜罗郎中解毒。
可惜找来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只有那擅长解蛇毒的名医看了看,道:“此毒恐怕是西岱那边传来的,我也无能为力。不过我知道一人,或可解此毒。”
众人忙问是谁。
名医说,是他师公的关门弟子太叔桓,曾被师公称赞为少年天才。
但这位小师叔性情古怪,且并非出诊大夫,平日或隐居时雨山,或在附近州郡四处云游,急切间很难寻到。
穆晴心念一动,安慰了顾维朗,又命人四处寻找后,便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军账之中。
她刚好还有1500封禅积分,或许可以用来帮忙找一找这个太叔桓。
但她不免犹豫了。
毕竟这于思兰是系统认定的奸臣,系统至今还未出错过。
她又手握一军之权、还是顾维朗故交,万一果有异心,对穆晴而言是个巨大的风险。
放任她为公牺牲,或许正符合穆晴的利益。
将她立为拥戴女帝的榜样,死后给她无限哀荣,倒也罢了。如此既能收买人心,又避免了未来的麻烦。
但是这于思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错过什么,反而于国于家有功。
即使是奸臣,穆晴也没有不查而罚的——先前那些被抄了家的罪臣,都是证据确凿。
眼前或许有办法救她,却要装作不知道吗?
穆晴双手抱胸,在“问心无愧”和“不要矫情”之间反复横跳。
最终,一咬牙,她决定用完所有封禅积分,换一个问心无愧。
三个时辰之后,穆晴听属下回报,道那太叔桓已寻到,忙出营门去迎。
“我们的人到了春舫镇上,果在古琴行中寻得了这位先生,只是他不便骑马,我们急寻马车,路上花了点功夫。”
穆晴见得太叔桓时,便明白“不便骑马”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辕门外,属下扶着一个人从马车内出来。
此人一身皂色棉布长袍,一根短竹枝簪发,通身无一饰物,却让人有一种翩翩公子之感,如青松独立孤峰,如明月乍现云端。
只是他腋下夹了一根拐杖,长袍下也只有一只腿,另一侧的裤管空荡荡。
穆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抬手止住了要行礼的下属,拱手道:“先生辛苦,只是我们同袍中毒已久,危在旦夕,可否容我们无礼,背先生过去?”
辕门下马是军中规矩,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辕门离安置于思兰的大帐还远着呢。
太叔桓一笑:“事急从权,自然可以。”
夕阳余晖下,他的瞳仁呈淡淡琥珀色,一笑之下,暖意便从冰雕玉砌般的脸上漾开来。
顾维朗闻讯也匆匆回营,他自崖顶一战后,一直奔忙追击败军、布置城防,此刻得知是穆晴派人寻得太叔桓,忙拱手称谢。
那太叔桓果然名不虚传,看了几眼,便道:“无妨。”
又开了几味以毒攻毒之药,着军医煎了,给于思兰服下。不过一盏茶功夫,眼见着她青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
“三服之后,便可醒转,余毒修养月余,便无碍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于念兰更是抹着哭成桃子的双眼,要给太叔桓跪下。
太叔桓摆手,又撑着拐杖躲开了一步,不受此礼。
他似乎不耐烦账内乱哄哄的氛围,人一多,便微微皱眉。
穆晴见状,便着人送他出得账外,并另置一个军账请他歇息一晚。
太叔桓却道:“不急。倒是陛下,您蛇毒未清。”
穆晴此刻才觉得这人或许真是神医。
自己中的蛇毒,除了顾维朗和几个贴身之人外,无人知晓,如今已过去几近一月,他是如何得知的。
顾维朗也随出账中,听了这话,忙上前一步,扶住穆晴,望着太叔桓道:“蛇毒未清?要紧吗?”
穆晴苦笑不得,蛇毒未清也过去这么久了,又不是立时就要晕倒,何至于要扶着。
太叔桓也一笑:“暂无大碍。不过我需与陛下细谈,请陛下寻一静室。”
如此,便是不想旁人在侧的意思了。
自古皇帝的身体状况便是高度机密,顾维朗虽心中焦急,也不好跟着。
进得账中,穆晴屏退左右,请太叔桓坐下。
“先生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太叔桓一笑,将拐杖往椅子旁一放,旋身坐下,姿势舒展优雅,竟半分看不出他身有残症。
“陛下圣明。”
“蛇毒旧伤实际无碍。不过,眼下有更大的危机,陛下却视若无睹。”
“哦?愿闻其详。”
“在下认为,陛下危机有三。一为叛军,二为外敌,三为太子旧党。”
穆晴喝茶的手一顿,这太叔桓所说的三点很是大胆,不过也正说进了她心里。
太叔桓看到穆晴的神态变化,脸上笑意更浓。
“是在下错了,看来陛下并非视若无睹。”
“在下狂妄,试为陛下详论之。”
“先说叛军。其实,叛军之危,不在目前,而是在根上。目前叛军虽连失潭东潭西两路,但只要西岱国实力仍在,靖王之乱,流毒无穷。”
穆晴点头,深以为然。
这个架空朝代政局混乱,封国与路州郡制度共存。封国内行政、军事、财政均高度自治。
西南靖王的西岱国便是最大的封国,盘踞一方,兵精粮足,还有丰富的铁、铜等矿,甚至还有自己铸币、炼盐之权。
这何尝不是养虎为患之举?
所以原身女帝昏庸无道、民怨四起之时,给了蓄谋已久的靖王一个机会,才会如燎原之火,直插京师。
穆晴坦言道:“先生之见,也是我之所虑。只是目前叛军乱政,盘踞京师。眼下需先救火扑灭叛军,而后才能徐徐图谋削弱西岱。”
太叔桓摆手:“陛下错了,恰恰要反过来。”
“以陛下目前的兵力、将才,加上不才在下的谋略,攻入京师不难,半年足以。但叛军根源不绝,西南叛军恢复元气又将卷土重来,要彻底平乱,非一年两年可就。如此,天下百姓要多苦几年,而虎视眈眈的寮族、墨赫族,定会趁虚而入。”
穆晴点头,这也正是她所忧虑的。
她顺着他的意思陷入沉思,眼前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先平定西南,再图京师?”
太叔桓抚掌:“陛下果然一点就通。”
穆晴沉吟一番,道:“先取西南固然妙,不过封国之患不除,即使平了西岱,日后也可能有东岱、北岱之患。如果取西南之时,可借势解决另外两个封国,彻底取代封国制度,便能永绝后患。”
太叔桓本来靠着椅背,一直怡然微笑。
听了穆晴这番话,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双手撑着椅背努力站起,拱手道:“陛下,若肯废除这封国之制,则是天下百姓之幸。”
穆晴感觉心怀大畅。
自穿越以来,穆晴虽比常人多了一番超越时代的历史见解,但毕竟隔了一层,总觉得雾里看花想不分明。
如今此人的见解,与自己的视角不谋而合。
就好像一个人爬山时,周围浓雾四起,看不清道路,虽然知道方向,却不知道如何到达。
而太叔桓的这一番话,如同一阵劲风,吹散了浓雾,一直未想透的思路突然清晰起来。
这是从那里冒出的大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