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阳府衙内,穆晴手执炭笔而立。
她的身后,大历舆图被画在一张硕大的羊皮图上。
穆晴先在羊皮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中便是大历皇朝的核心,京师重镇。
“第一步,先攻京师,兵分两路:武南军、潭东军北上逼近冀北,福宁水师进攻渤洲湾。”
此言一出,正殿內诸将顿时一静,继而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大殿内嗡嗡作响。
一向喜欢直言的庞逊道:“陛下,虽然收复京师是重中之重,但不宜急切。不若先攻冀北路以西,切断西岱国与京师之路,分而攻之,而后京师可得。若不切断,西岱国粮草、兵力源源不断,京师急切难以攻下。”
江南军副将也私下嘀咕,取京师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说给士气高涨、军功赫赫的江南军,竟是要给福宁、武南这些散兵游勇去干。
穆晴道:“不必切断运粮通道,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说完,在舆图上又画了一个圈,却是偏安西南的西岱国。
“第二步,力取西岱,江南军、金风军分别从东路、南路进攻。”
众将议论之声更大,庞逊直瞪眼:“何以不集中兵力,一举取京师?”
于思兰也劝道:“陛下,伐兵之谋,还应多听取老将之言。”
其他诸将也纷纷摇头。
只有顾维朗看着图上一北一南两个圆圈,若有所思。
穆晴见了,笑问:“顾将军以为如何?”
顾维朗上前,接过穆晴手里的炭笔,在舆图上两个圆圈之间画了两根长线,将圆圈连了起来,如同一条长廊。
“攻京城,令西岱兵力北送,而后攻西南,令叛军仓皇回护。如此轮番攻之,则叛军如同风箱中的老鼠,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我等可以逸待劳,事半功倍。”
诸将从未听过这般计策,一时皆目瞪口呆。
顾维朗将炭笔往后一扔:“好计!此等阳谋,叛军即使事先知道,也不得不落入圈套之中。”
满室皆静。
片刻,庞逊大声道:“果然是好策!我们守住两头,就等着看叛军如丧家之犬惶惶而逃。”
其余诸将也纷纷赞叹不已。
有那仍不解的,旁人一通解说,半懂非懂,也跟着称颂不已。
穆晴将诸人神态尽收眼底,忍住笑,端肃道:“此计乃光禄大夫太叔桓所出。有此良策,是天佑大历,原诸位勠力同心,早日平叛,还天下一个清明之局!”
因太叔桓不喜被俗务所拘,所以穆晴只得封他一个散官称号,主议朝政得失、劝谏等事。受从一品俸禄,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此职虽看似无实权,但已是文官荣誉天花板了。
一时众人看向太叔桓的目光,惊讶、不解、艳羡、好奇皆有。
太叔桓也不自谦,只微微点头,坦然接受众武将灼灼的目光。
大计虽定,后续调兵遣将、沿途布防、行军协调、粮草供应等等诸事繁杂,都需时间一一梳理。
如此种种,真正大举反击时,恐怕要越过开春了。
此时正值冬社,是大历朝重要的节庆日。
于思兰特地在潭西首府溢阳最高的明月楼设焰火表演,请女帝做点灯仪式。
穆晴以浪费民力为由,本欲推辞。
于思兰苦劝:“潭西百姓苦于叛乱日久,如今朝廷大胜,只需耗费小财,便可令百姓安心,又能昭显陛下龙威,震慑他郡,何乐而不为?”
穆晴只得答应了。
明月楼耸立在溢阳湖畔,通体以木砌成,铺以特制的鹅黄琉璃瓦,四面飞檐遍挂灯笼,莹莹生辉,如同月光满洒,是以得名明月楼。
明月楼前空地上,架设了五层楼高的巨型焰火塔,正与明月楼顶楼齐平。
这焰火塔便是冬社的重头戏,每年引万众围观。通常由身份尊贵之人点燃焰火塔,万焰齐发,冬社的欢乐便冲至顶点。
这一年点燃焰火塔之人,自然只能是女帝。
焰火塔尖设一条长长的引线,遥遥引到明月楼顶层上。女帝只需上得顶楼,以香引燃引线一端即可。
因顶楼只有一半平台,楼梯狭窄,仅容几人上去,众护卫便留在了三层、四层待命。
顾维朗及于思兰一左一右,护着穆晴上得楼去,女帝刚一露脸,下面的百姓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早早候在一旁的婢女屈膝送上托盘,里面是一支已引燃的香。
穆晴以香点燃引线,引线上的火花一路“滋滋”地过去,没入焰火塔尖,忽地一下不见了。
下一刻,整座焰火塔突然迸发出璀璨的焰火,三层楼高的架子上,仿佛瞬间盛开了千万朵金丝银线织就的菊花。
一时间明月楼一带亮如白昼,炫目得直叫人睁不开眼。
百姓哄然叫好,欢呼声如波浪起伏,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远近十里可闻。
就在焰火迸发的这一刻,变故陡生。
那送上托盘的婢女,将手在托盘下一抹,手心便多了一片银芒。她从屈膝的姿势猛然一跃,手中银芒划过凌厉的弧度,向穆晴喉咙而去。
只是她未及近身,便被一股大力踹飞,在楼侧栏杆上撞了一下,径直晕了过去。
此时焰火塔火花太盛,民众欢呼又响,竟无人窥得这顶楼的动静。
顾维朗护在女帝身前,喘息未定,忽闻风声从后面袭来,返身抽剑格挡,只听得一声金石相碰之音。
他看清对面的敌人,怒道:“于思兰,你疯了?!”
于思兰手持双刀,见女帝欲绕到另一侧下楼梯逃跑,将手中刀一挥,本来掀起的楼板绳索断开,沉重的木板封住了下楼出口。
顾维朗趁机长剑一转,挑飞了她另一把刀,横剑在她颈间:“住手!”
于思兰却丝毫不惧,昂首引颈道:“杀了我,大家都活不了。这楼中已布满了火药,我若出事,庚森便会立马引燃火药。”
顾维朗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思兰道:“为什么?为太子殿下报仇!”
穆晴听见此话,忙翻出原身女帝的记忆又检索了一遍,方理直气壮道:“这与我何干?”
顾维朗也道:“我们不都调查过吗?此事是穆显所为,与陛下并无关系。”
于思兰道:“她是穆显的生母张蓉养大的,蛇鼠一窝,肯定脱不了关系!”
“太子殿下和穆显在金流谷都死了,先帝才不得不传位给她。说不定连杀穆显都是她的计划。”
穆晴叱声:“胡说八道!我那时无权无势,如何能谋害两位皇兄!”
于思兰激动得满脸通红:“即便真与你无关,那你也是仇人之女!”
“凭什么仇人之女倒当了皇帝!继承大统的该是弘王!该是太子殿下的血脉!”
穆晴冷哼:“说得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拥立弘王。”
于思兰不看穆晴,只红着眼盯着顾维朗:“你心里还有没有太子殿下!你是被这个女人迷昏了头,还是被大将军的官位迷昏了头!”
“当初我们几个跪在太子殿下血衣前,是如何发誓的?我们要替太子殿下报仇,要替他讨回公道!”
“你若还对太子殿下有半份情分,现在就放下刀,和我下楼去。”于思兰用手抓住顾维朗的剑,血流满手。
顾维朗不为所动:“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放你走,马上收手吧!”
于思兰怒道:“所以你已经背叛太子,要认这个女人为主了是吗?”
顾维朗道:“若今晚女帝死在这里,刚刚好转一点的政局马上就会陷入混乱,外敌趁机入侵,百姓流离失所,这绝不是太子殿下的本意!”
于思兰眼里闪过狠戾的光,握住剑的手抓得更紧。同时,另一只手一甩,“突”地伸出一把袖中剑,直刺顾维朗喉咙。
顾维朗身形一侧躲开。
那于思兰却只是虚晃一枪,她趁机急步后退,抓住楼柱上的一根横索,纵身一跃,竟顺着横索滑到了隔壁的四层小楼上去了,显然她是有备而来。
顾维朗低呼:“不好!”
于思兰急于逃脱,定是要炸了这明月楼。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穆晴,立马飞身也去抓那横索。
但晚了一步,于思兰站稳脚后,马上一刀砍断横索,并扬声大喊:“动手!”
顾维朗急切之下并无他法,只得拉着穆晴站到楼台最远的角落处,尽量展开双臂,将穆晴深深护在怀里。
若是明月楼真的炸了,站在边上,他起码可以护住怀中之人,少受一点伤害。
正好此刻,那火焰塔的花火终于燃尽。
火光一暗,天地为之一清。
灯火辉煌的明月楼,此时又重新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于是,赶来围观盛会火焰塔盛会的百姓,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女帝陛下,此刻正被高大的顾将军紧紧拥在怀里。
两人还生怕大家看不到似的,特地站在平台最外面的角落。
如此不但远处的百姓看到了,楼下的众官、诸将、卫队,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兴高采烈议论火焰塔的声音,突然一停。
那么多张嘴,说到一半,只露出个洞,不敢发出声响。
数万人聚集的溢阳街道,安静得落针可闻。
“顾维朗。”
穆晴因为整个脸被压在怀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顾维朗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两人安然无恙。
并且,周围静得诡异。
明月楼没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