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竹叶沙沙响,月色如霜。
那人雪白中衣外只披了一层单薄月光,乍然回望过来时,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有几点惊惶,像受惊的鹿。
入眼是触目惊心的圣洁,但她仿佛天生带着让人怜爱的能力,雪白小巧的足在微寒夜色下泛红,挠得人心慌。
他的脚只无声往前迈了一步,却依旧惊了白鹭,月下的人倏地惊醒,一转身躲到了廊柱后边。
像是慌了。
也确实是慌了。
柳青山缩在廊柱后,想打死现在的自己。
这跟穿着睡衣素颜梦游结果遇上男神有什么两样?!关键是她连鞋都没穿!
呜呜呜太丢人了!
恐惧在见到来人时兀地被驱逐,她的脑袋被羞耻和悔恨填满,但那人步子却偏偏不停,反倒越来越近,大有要把她揪出来的架势。
柳青山心一横,干脆尬笑着搭起了话:“温先生深夜不眠,怎么这么好兴致?”
这问题成功把来人的脚步止在了柱子前,柳青山背紧紧抵着廊柱,默默仰头吐了口气。
温长亭的声音隔着一根柱子传来,依旧淡然:“那青山姑娘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问得好……下次别问了。
她在发疯,能不能别管!
柳青山微微偏头,恰看见竹影深处湮没在黑暗里的座座坟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始胡诌。
“我?我来见鬼,先生呢?”
背后的人沉默片刻,再开口竟带上了自哂般的微微轻笑:“那真是巧,温某也是来见鬼的。”
柳青山:……
好好好……好好好!她说啥都能碰到温长亭点子上,这么牛逼,她怎么还没上天呢!
她心里骂骂咧咧,但语气依旧柔润:“那先生见到了吗?”
这句话好似问住了温长亭,有半顷静默,长廊里有阵风过,扬起了柳青山的衣角。
温长亭似乎转了下身,也面向了那片竹林,他话里的冷漠悄然散尽,却似乎多了无数年心事,把声音染得很轻。
“未曾得幸见过。”
柳青山一愣,忽而再度跟着他转头看向了坟茔。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温长亭为什么会住在潜心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山竹林里。
但此刻,她突然有点明白今日她说“长亭”寓意他双亲感情深厚时,温长亭动容的原因。
原来他也不知道,原来没有人解释给他听。
柳青山发觉自己该死的同情心又有泛滥的趋势,想要镇压,却依旧免不了漏网,她粉唇一启,姿态轻松的话就道出了口。
“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女子娇俏的话迎风而起,温长亭倏而怔住,而后缓缓看向了廊柱。
这人,方才神情迷蒙似被魇住,又面带苍白说来见鬼,怎叫人猜不出她梦中境况。
可她在寥寥数语中轻而易举勘破他所思所想,且将梦里那些青面獠牙狰狞可怖捂成了温柔无数,故作轻松为他勾勒出过往之人的美满模样,这样的人……
如何不让人动容。
清冷的蟾光垂顾在脸上,他眸光微垂,乌黑的眼睫遮出眼底晦暗,黏落在女子没能遮掩完全的纤薄肩头上。他微勾嘴角,启唇,喑哑的嗓音随着目光攀附而上。
“青山姑娘当真是……颖悟绝人。”
*
温长亭又没了影。
柳青山找了个遍,又在潜心寺守了好几天,依旧没再见到人,她有点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在竹林装了波可怜搏了点好感,又被自己半夜发疯毁了个干净。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大半夜穿着中衣光脚乱晃,温长亭会怎么想她?
万一他因为这一遭,真把茶楼里那人说的话听了进去,她不知检点的标签不就焊死了吗?!真的会谢!
关键是被撞破后她连可怜都没装,反倒伶牙俐齿得了个颖悟绝人的形容词。
啊~人设崩塌!
柳青山为了查温长亭去向,把后山坟茔的墓碑一个个看了过去,也没见到姓温的,不过倒是有两座无字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关系。
一无所获,她闷闷不乐回了旧宅,刚进门就碰上秦王府递贴,说是秦王妃请她过府一叙。
柳青山想起那个梦,心脏隐隐约约的痛楚又再浮现,她重重叹了口气。
既然都用了原主与秦王这段关系为自己脱身,那该来的总会来。柳青山整理好心情,当即就动身去了秦王府。
虽然是秦王妃相邀,但王饮柔没见她。
这也是意料之中。
香囊是原主亲手给的,王饮柔当初和原主一见如故,毫不怀疑就贴身佩戴。那个香囊最终致使她小产,她却还要亲自跪在皇帝面前为柳青山脱罪。
不论其中有多少内情多少苦衷,柳青山始终是有愧的。
在屋门外拜过王饮柔,柳青山这才去见了楚旭。
这还是她与楚旭相认后第一回正式相见,礼数周全拜过后,楚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二人相对,竟一时开不了口,只满眼痛惜喊她。
“霜儿……”
这一声呼唤在柳青山心里掀起了莫名的震荡,惊得她险些落下泪来。
柳青山闭了闭眼,压下原主残存的情绪,并不想代替原主和秦王重新修复加深这段关系,于是跪下一拜。
“秦王殿下搭救柳家之恩,青山无以为报,若有所需,定当万死不辞!”
临到嘴边的解释被这过于生疏的场面憋了下去,楚旭心口有些哽噎,想说的话太多了。
他自记事起便知晓自己的身份,无数人遍遍嘱咐少与民间有牵连,可儿时玩伴,只有天真,哪来的谋算。
相伴数年,他不曾与柳霜互通过家世,甚至她话到嘴边都被他急急制止,生怕问深了便是连累。
后来京中急召,一朝入朝堂,鱼龙混杂,他在危局之中如履薄冰,无数次化险为夷之时曾无比庆幸当时痛快斩断缘分。
等到终于时局安稳,再派人回陇西时,竟一点痕迹都寻不到了。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一晃便是八年,少时情谊被藏入心底,连旧人模样都记不清了,秦王府再遇之时,只觉得这过分秀丽的女子有些眼熟。
后来府中惊变,妻子伤心欲绝,他痛失孩儿,一时也慌了阵脚,明知谋害伎俩不该如此拙劣,却依旧对她怀上了许多恨意,直到……
直到她在狱中苦求相见,他去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轻声哼唱起那首儿时歌谣,含着泪光的眼盈盈向他一望,旧时记忆刹那波涛汹涌淹了过来。
如梦初醒过后是阵阵心悸,差一点,他差一点便亲手断送了她满门生路。
曾想要誓死安护之人,以此等惨状血肉模糊地回到自己身边,他只希望她能与儿时那般,痛快地埋怨自己几句,而不是如今守着尊卑之仪,感恩戴德拜谢他救命之恩,更像是讽刺他有眼无珠。
楚旭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饶是有心,他却在柳青山这一叩首里明白。
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楚旭将她扶了起来,二人落座,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叙旧,盏茶饮过,楚旭缓下情绪,这才和柳青山说起正事。
“霜儿,此次我找你来,确实有事要与你知会一声。”
见楚旭说起正事,柳青山稍微自在了些:“殿下只管吩咐。”
瞧着面前人疏离语气,楚旭悄无声息叹了口气:“你我兄妹胜似血亲,许多事情,我信你,便不会瞒你,事关卫将军谋反一事,干系重大。”
柳青山心头一跳,猛地抬眼。
怎么回事儿啊……
她在祁王府时卫月影就因为卫惊弦的事,整天试图用眼神活剥她,现在她都离开祁王府了,怎么还有人在她面前念叨这人。
她到这时这人就已经嗝屁了喂!
楚旭没注意到柳青山的情绪变化,自顾追忆:“朝堂皆道卫将军乃我党羽,实则我从未将其视作棋子,与他结交是为其一身忠骨折服。”
他看回柳青山:“卫将军谋反之事铁证如山,辩无可辩,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或有蹊跷。”
柳青山: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她不情不愿捧了句场:“其中有反常?”
楚旭颔首:“事发之前,卫将军举动便多有异常,他曾来见过我一次。”
等等!
柳青山闻到了八卦的气息,突然有了点兴致:“哦?他说了什么?”
楚旭摇了摇头:“他当时心绪激荡,似要说些什么,我几番追问,他却只道与我无关,与我割袍断义,再不来往,由而事发之后,父皇并无过多牵连于我。”
“所以殿下打算如何?”
楚旭正色:“卫将军效忠朝堂二十余年,忠魂可鉴,一朝反叛,说不定是有小人从中教唆,我有心追查,只是……”
他有些为难地看向柳青山:“卫将军谋逆一案由令尊主举,若真有内情,只怕多少会牵连上柳大人。”
柳青山皱眉沉思,据原主记忆来看,她爹柳青云不像能查出卫惊弦谋逆并准备好如此周全证据的人。
说实话,柳青云能当上官全靠老祖宗争气,他是京都本土人,但在他那一辈世家子弟中毫不出色,他是个热心肠直性子,但多数时候更让人觉得愚钝。
据她娘说,她爹十来二十岁的时候去当皇子伴读,书读得最刻苦的是他,考校分最低的还是他,以致皇子们大多都喜欢带他玩,有他在就永远有人垫底。
柳青云此人,从里到外就写着三个大字——缺心眼!
是以皇上登位后还算顾念旧情,给他分了个闲散官职打发到陇西去了,勤勤恳恳上十年后又把人调了回来养老。
从小傻到大的人,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变得这么聪明。
前段时间见他还是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呢。
卫惊弦屹立朝堂多年,人脉极广,且凡与他相识者,对他无不是钦佩赞誉。
所以这案子,大概率是有人看不惯卫惊弦,却担心反噬,刻意引导她爹当挡箭牌。
想到这,柳青山莫名有些心惊,她没了吃瓜的心情,只道:“秦王殿下,这件事情,我还是奉劝您别查。”
楚旭有一瞬间愣住了,但知晓她此话不可能是怕牵连柳青云,这才问了下去:“为什么?”
“卫惊弦谋反之事再无可能翻案,您查了又能如何,换不回卫家性命,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不必做。”
楚旭神色淡下,眉头锁得很紧,捏了捏拳:“有冤便要查,若真有人从中作梗,岂能让忠良陷死,却由他人坐享其成!”
看他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柳青山还是不得以把话挑破。
“谋逆是何等大罪,卫家九族全数身死,而卫惊弦独女却偏偏被祁王安然无恙地护住了,若卫惊弦真有党羽,卫月影便是幼主,即便祁王拼命相救,皇上会让她活下来吗?您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皇上要他谋逆呢?”
“绝无可能!”楚旭突然有些激动,想生气却又舍不得对柳青山发作,只神色严肃地看着她,音色沉沉。
“父皇在位多年,言听谏行,广施仁政,一生勤勉!他不是这样的人!况且他与卫将军刎颈之交,从无嫌隙,怎可能平白杀他!”
柳青山原本也只是猜测,如今话被堵死,见他容不得人说皇帝半点不好,也不敢再提。
而且她也想不到皇帝杀卫惊弦的理由,也可能只是卫惊弦挡了哪位权臣的路罢了。
但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觉得是卫惊弦自己想谋反?难道这就是白月光的力量……
当真恐怖如斯。
算了,楚旭要查就查吧,反正就算是皇帝杀的卫惊弦,也不可能把自己这么疼爱的儿子一起给噶了不是。
这事儿大概率跟她爹没啥大关系,随他去吧。
扭转不了楚旭的意志,柳青山成功把自己给劝服了,于是道:“既已决意,殿下便放手去查,我爹爹这边多半干系不大,我会替您查清楚,不过……”
柳青山顿了顿,还是站起身,重新朝楚旭俯礼一拜。
“青山心知此举厚颜,但仍想请求殿下,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论柳家日后犯了什么过错,还望殿下念及儿时情谊,务必留柳家众人一命。”
楚旭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有些恍惚。
从前的霜儿从来不会这么跟他讲话,她想要什么就直接索求,得不到就撒泼打滚。
柳霜的天枰永远是歪的,但柳青山不是。
她分寸拿捏得太好,以致于当她明明白白把情谊当做筹码摆上秤时,没人能找出拒绝的理由。
楚旭垂眸望着她,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却依旧轻声启唇:“好,我答应你,霜儿。”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柳青山不仅仅是指这个案子。
柳青山松了一口气,那日在潜心寺竹林里说的并不全是假话,柳家确实毫无倚仗,她即将离京而当下时机恰当,她要为柳家在楚旭这谋求一个平安。
秦王府往返一趟,柳青山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哪不对。
回到旧宅时天已经黑了,清水在门口接她,今晚夜色清朗,月光出奇地明亮,进府前柳青山抬头望了望,轻声感慨了一句。
“快要圆了呀,月亮。”
清水听她这话,突然想起正事,忙道:“哦对了,主府捎了口信来,后日便是中秋了,老爷让咱们明日便回去,后日晚上你和老爷要进宫赴宴,咱们一家中午聚一聚。”
柳青山回过头:“嗯,成。”
这种日子过久了会习惯,过完中秋再找她爹把楚旭交代的事儿弄清楚,她就真的要准备准备离京了。
但愿她能在离京前再见一次温长亭,打个招呼,约好在宣州相见。
*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
*
温长亭:(眼神开车)
柳青山:难道这就是白月光的力量……恐怖如斯!
楚旭:霜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