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山未配剑,以手为刃斩去,却被那人以绵弱之力化开,稍一旋身便躲过了攻击,林间枯叶满地,被劲风带起,淅淅索索如雨扬落。
两人的步子都很轻,柳青山一个扫腿落空,手刀朝那人腰上扫去,再次挥空,挡下看似轻飘却满含韧道的一击,她顺势腾起,脚尖点在那人腕上,借力腾高,旋身时扬腿劈下,那人抬手轻而易举捏住她的脚腕,被她横旋卸开。
几十招过,那人只守不攻,竟还显得有点不紧不慢,应对自如。
好的,可以说是一点都打不过。
柳青山拉开距离落地,她娥眉微颦,发丝后落,些许带过脸颊又滑落,混着洋洋洒洒的枯黄竹叶,在某一刹那悉数借风乍起,随着周身气势荡开,让人惊心动魄。
她刻意在脸上放了些警惕,话里是几分被人撞破难堪的恼怒:“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
看清人时却是心下一震。
面前的人一身白衣干净利落,腰间别着一只翠玉短萧,依旧坠着那块玉。
他没戴斗笠,一头墨发被雕刻精巧的木质发冠半挽,披出平白数分散逸,眉眼轮廓叫冷白的皮衬得深刻,眸子极黑,内有微光闪烁,鼻梁高挺,唇微抿出淡淡漠然。
叶缝漏下一缕天光垂落在他脸上,乍看间竟像神祇入世!
不夸张地说,这是柳青山在世二十多载,头次觉着,纷繁世间灯火,不及人颜色。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她心里冷不丁冒出这句诗,碰见过分出尘之人,竟然也不自觉附庸风雅起来。
果然,帅哥的脸不仅能当饭吃,还能当墨水喝。
柳青山演出来的恼怒再也维持不下去,眼神清亮朝那人走近了两步,声音里都带了雀跃:“茶楼里的先生?”
男人气质依旧疏离,但许是真被柳青山头一句给责问到了,面上有淡淡的不自然,话里的冷漠不得已消散了些。
“嗯,青山姑娘,别来无恙。”
一二三四五六七**!九个字!整整九个字啊!真是史诗级的突破!
看见卖惨的成效,柳青山努力把过分扬起的嘴角压了下去,只余一点弧度,让其看上去有点落寞,并在眼眶里强行蓄了点泪花。
“让先生见笑了。”
男人眉心微蹙,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见眼前人忽而扯起了勉强的笑,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无措,刻意转了话题。
“对了,还没问过先生贵姓。”
男人胸口突然有点噎,憋得嗓音带上了细微的哑。
“温,温长亭。”
温长亭?原来这就是苏白的本名!
苏白公子不过是江湖人给他取的雅称,他居然把本名都告诉她了!
柳青山,你真争气!
但是长亭这个名字寓意多是离别,怎么取得这么悲伤,她想夸一句好名字都没得说,搜肠刮肚终于选了首能胡诌两句的情诗,夹着似水的嗓音道。
“‘柔丝漫折长亭柳,绾得同心欲寄将。’先生双亲想来情意深重。”
话出口却见男人愣了愣,有些出神,他眼神明灭似在回望过去,不多时竟微微挽了点唇角,眉眼闪过一丝如梦初醒的痛惜,音色都染上了两分喟叹。
“竟还有这种解法,青山姑娘蕙质兰心,温某受教。”
十九个字!再破记录!
柳青山面上如常,心里却笑开了花,这不误打误撞还说到人家心坎上去了,果然,拿下温长亭,舍她其谁!
竹林间突然传来数声鸟鸣,柳青山正欲乘胜追击,温长亭却忽而道:“有些琐事,温某先告辞了。”
柳青山不清楚他这突如其来转变的原因,生怕是自己过犹不及了,不敢多纠缠:“先生且忙,小女子在这寺中小住,来日再邀先生品茶。”
温长亭点了点头,翩然而去,柳青山看人走远,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钓这男人,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
潜心寺坐落最偏的废弃寮房,外壳破败不堪,内里却较其他寮房更整洁雅致。
软榻上,温长亭在煮茶。
窗口微动,一个黑衣男子悄声落地,朝面前人单膝跪下。
“宗主,人没追到。”
温长亭并不意外:“罢了,他想跑,你们也抓不住。”
“那接下来怎么办?”
“等着”,温长亭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想搅乱局势,必然不会离开京都,卫将军死了,他总得找下一个人,且看看是谁。”
“那祁王府那边,要不要把表小姐接出来?”
“她人怎么样?”
“前些日子被祁王妃罚跪,吃了点苦头,身体无大碍。皇帝也似乎没在那边留心了。”
温长亭缓缓摇动杯中茶水,声音寒如积雪。
“不知死活,吃点苦头也罢。”
黑衣人不敢搭这句话,只把脑袋压得更低,就听温长亭接着道。
“既然是祁王把她护住了,便由她吧,贸然出手恐惹怀疑,她也未必愿意跟我们走,留几个人暗中保护就够了。”
“是,宗主。”
黑衣人得了指令,等着座上人让他退下,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心里有些打鼓,正纠结自己要不要主动请退,就听温长亭冷不丁喊了他一句。
“司乙”
“属下在!”司乙心跳漏拍,自家宗主甚少喊他名字,每喊一次对他来说都是天崩地裂的程度,他赶忙把头压下,心里把近来诸事飞速过了一遍。
最近也没犯啥大错啊……不会是因为今天没追到人吧?!
可……那家伙,谁追得到啊!
司乙委屈得想哭,连忙把单膝跪换成了双膝,顺势给自家宗主叩了个头。
“属下一定勤习武艺!争取下次把人追到!”
他这个头磕得过分响亮,温长亭垂眸瞥了他一眼,而后慢吞吞道。
“柳青云那边查出什么了吗?”
司乙:……
就这?
就这?
就这?!
司乙觉得更委屈了,默默又把双膝跪换成了单膝。
“一切如常,卫将军之事确只是皇帝借他之手抖落,据多日观察,柳青云……确是个庸人,为人怯懦,傻头傻脑毫无心机,勉强还算率真。”
听了回禀,温长亭看着盏中茶水,波光晃动间突然想起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口一点奇异的热洇开,他突然微微勾了唇角,轻笑了一声。
“今日有人与我说,我的长亭二字是出自‘柔丝漫折长亭柳,绾得同心欲寄将。’,不是离别的意思,是寄情。”
司乙:?
他实在不理解自家宗主今天的话题跳跃度,而且……跟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拽什么诗啊?!
疯了吧!!!
司乙无声叹了口气,干巴巴回了句:“好诗!呃……好情!”
温长亭低垂的眸子里盛了两分温煦,他终于抿了一口茶,刹那却突然想起某道怅然的声音坦然又坚定道。
“我想去漂泊去流浪,去找念了很久的苏白,大方告诉他我要嫁他!”
茶水一饮而尽,杯盏落桌时他脸上的笑却剥了个干净,他音色似雪。
“下次他再有动静,先通知我,我亲自去抓。”
司乙着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刚追丢的那个,忙道:“是!”
“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接着从窗口翻出屋子,司乙重重松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家宗主一定是来了京都水土不服,居然有动不动就发疯的征兆!
噫~京都好可怕呜呜呜!
等等……你问他为什么有门却一定要翻窗?
众所周知——厉害的暗卫从来不走寻常路!
*
地面依旧湿嗒嗒的,透进来的光似乎微弱了不少,内里翻滚着黑气,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恍惚中对面人的脸也在重重叠叠,他的嘴巴一直说着什么,唾沫横飞。
手上的痛渐渐鲜明起来,皮肉被一点点挤压,骨头被一寸寸碾碎,她想张嘴喊冤,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的脸晃得越来越厉害,晃着晃着脑袋就变成了城墙。
城墙上挂着上百个人头,密密麻麻的眼睛看向她,她被绑进了囚车里绕着城不停地走,一圈又一圈。
突然城门口隐隐约约站了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秦王妃,王饮柔两眼坠着血泪,指着她问:“为什么害死我的孩子?”
此话一出,那随风摇晃的人头也猝然呜咽起来,血珠顺着毫无生气的发丝滴落,一滴两滴,渐渐成了雨,淋在她身上,她突然听见了漫无边际的人声,狞笑钻入她耳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惊醒,柳青山惊坐而起,胸腔鼓动如雷,身上被冷汗浸湿。
她下意识扶上床沿,却在碰上的一刹那猛地缩开,双手仿若回忆起了那种疼痛,不住地抖,她闭上眼不去望黑暗里,眉头皱得死紧,汗珠划过下颚滴落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她身体一直发颤,翻涌的恐惧从梦境延伸到现实,翻滚着誓要把她溺毙在绝望里,以致她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依旧在梦里。
她只想离开这……她要离开这!
柳青山不管不顾下床,外衣也不披,鞋也不穿,径直往屋外走去。
她在寺里弯弯绕绕横冲直撞,精神恍惚,嘴里一直喃喃念:“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稀里糊涂走到了后山竹林旁的长廊里,她毫不犹豫往竹林里走去,却在要光脚踏上砂砾的前一刻听见身后一声呼唤。
“青山姑娘?”
梦境与现实的连接骤然崩断,柳青山霎那间恢复了神智,她安静站了良久,随即讷讷转身朝声源望去。
*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引用自宋代苏轼的《失题三首》
“柔丝漫折长亭柳,绾得同心欲寄将。”引用自唐朝唐彦谦的《无题十首》
“路漫漫其修远兮”引用自先秦屈原的《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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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柳青山:依旧是帅哥难撩的一天呢。
温长亭:嘿嘿嘿不是离别的意思,是寄情。
司乙:不是……他神经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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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