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透莹润的月光下,女子眼神泛着朦胧醉意,眸子却在发光。
原来她也曾带着这样的三分醋意问过他,信不信。
萧术只觉得当时那景过于衬人,一时竟说不出话
那个女子却以为他不信,将头顶的钗冠取下来扔了,头发散落一半,又将厚重的外袍脱了,褪下鞋袜,以落叶作台,即地舞了起来。
衣裙带起落叶,和着从树上落下的翩跹,在衣裙舞步间纷飞,雪白的足尖在落叶铺就的金黄台面上轻踩,每一步都似落在心尖上
素不爱捻词嚼句的萧术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诗来。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作词之人当是见过此景。
一舞尽毕,她起身瞧着他,扬起下巴:“你瞧,我舞得是不是比卫月影强上许多?”
那时中秋莹白的月光打在她眼中,晃眼得慌。
她当时也是将头高高仰起头,毫无闪躲,说的是势在必得的大话。
“今日我便与你立下赌约!你皇家六子楚萧,终有一日会抛下那什么都不是的卫月影,爱上我柳青山!若是我赢,你便爱我念我一世,若是我输,死伤罪孽,我一力承担!”
话毕,她忽地跑到他跟前,拽着他的领子往前一凑,往他脸颊上落下个吻,瞧着他没来得及掩下的震惊得逞般笑。
“以此为章!”
以此为章。
离府之时,她说愿赌服输,可从前种种,哪由一句输赢论得清。
他曾以为,那就是全部的她了,温柔又赤诚,是需要依附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子。
可如今,他从来引以为傲的识人本领,不敢觉得自己错了眼。
……他怕会后悔。
*
酒足饭饱,宴尽。
官员官眷们带着轻微醉意陆陆续续往宫外散去,此时的梁烨却格外清醒。
卫将军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柳青云构陷忠良败德辱行,此等门风之下,其女离经叛道!
自己……自己居然对这种人产生那等荒诞的念头!
简直丧心病狂!
他觉得愤懑却无处宣泄,见柳青山父女二人起身要走,逆着人流大步朝他们而去,有心挑两句刺。
恰见吕公公恭敬地拦住了柳青山:“柳姑娘,皇上召您御书房一见。”
梁烨一愣,今日他刻意将柳青山在茶楼的不妥言行抖出,本该问柳青山的不敬之罪,皇上却有心遮掩了过去,如今又私下召见……
梁烨一向快人快语,最见不得柳青云卖女求荣的作为,如今看皇上依旧如此宠信柳青山,免不得冷嘲热讽。
“柳小姐不受祁王赏识,倒是挺受皇上爱重呢,不过也是,柳小姐如此貌美,有皇上在,泼天富贵何愁啊。”
这人不辞辛苦跑到他们跟前,就是特地来阴阳怪气这么一句,柳青山终究没忍住翻了白眼,也跟着冷笑。
“梁大人还知道皇上爱重我?”
梁烨看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那股燥郁之气更甚,一时堵在喉口说不出话,却看柳青山突然轻飘飘看向他,正色道。
“梁大人今日所作所为,小女子但有一问。”
梁烨不甘示弱:“你问。”
“梁大人为何做官?”
梁烨顿时有了底气,掸衣负手而立:“自是承先儒之言,横渠四为。”
“横渠四为?”柳青山眼神倏而凌厉,面朝梁烨,音色清晰,一步一问。
“为天地立心?”
“是!”
“为生民立命?”
“是!”
“为往圣继绝学?”
“是!”
“为万世开太平?”
“是!”
柳青山问得刻薄,梁烨答得坚定。
四问四步,止步时柳青山几乎和梁烨面对着面,她微微仰头直视梁烨,骤然哼笑一声,眸中尽是锋芒,话语掷地有声。
“那么我敢问梁大人!博爱仁义廓然大公之心,梁大人有吗?”
“我生长于天地,非梁大人所求立命之生民吗?”
“往圣绝学没教过梁大人严己宽人三思而行吗?”
“心怀万世太平之志,梁大人却处处分斤掰两,扪心自问时,不痛吗?”
四句四问,响彻在宫墙之内,也震荡在梁烨耳边,他素来能言善辩,但此刻面对这个女子句句坦荡的诘问时,竟一字反驳也道不出。
他顿觉羞愧,在女子清白的目光下红了脸,却见女子把潋滟的眸子一收,侧过了身不再看他,只留一句。
“梁大人既然心逐四为,那便备好棺椁银钱,届时好好去人家坟前磕三个响头!”
柳青山言罢再不停留,跟着吕公公的引领翩然离去。
梁烨没来得及问她是什么意思,只愣愣望向女子的背影良久。
再回神时,面前的柳青云朝他一挑眉,事不关己地瘪了瘪嘴,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梁烨又被哽住了。
*
御书房内,灯光昏暗得有些不寻常。
这个光线下,柳青山只看得清皇帝的身形,面庞略有些隐隐约约。
她无声皱了皱眉,欲行礼时却听皇帝急急扶了一声。
“你不用跪。”
柳青山重新站直,莫名有些瘆得慌。
方才只觉得梁烨所言荒谬,当下却有些心惊,这皇帝……不会真要纳了她吧?!
她可是他前儿媳啊!
千思万虑间,皇帝又开了口。
“伤都好了吗?”
靠,他还有脸问!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怎么和楚萧一样没脸没皮!
柳青山本就不多的惊惧被他一句话问到了九霄云外,硬邦邦回道。
“谢陛下关怀,臣女差不多好全了,只偶尔阴雨天时,手仍旧会隐隐作痛。”
上座的人叹了口气,随即又叹了一口。
“你莫怪朕。”
好,有机会她一定要砍皇帝一刀,再跟他说别怪她。
心理活动丰富,嘴上依旧认怂:“臣女不敢。”
皇上并没解释什么,只又是叹道:“你当真,莫要怪朕”
柳青山忍不住抬眼瞧他,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并不年迈,两鬓却已斑白,他眼中似有无限孤寂,纠缠着难以言明的复杂,全数落在柳青山身上。
没来由的,柳青山觉得他可怜。
皇帝音色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多少年了,朕老了,日后每一旬,来看看朕吧。”
柳青山:……
老而不死是为贼!
柳青山踏出宫门时依旧恍惚着,她在高大的门墙前站定,想起皇帝说的十天一见,在原地无声发了阵疯。
状若癫痫,把守门侍卫吓得不轻,但又不敢乱动,只眼珠子不停朝她瞟来。
“你在做什么?”
熟悉的男声把她从混乱中扯出来,柳青山抬眼一瞧。
哦,前夫哥啊。
“祁王殿下有何贵干?”
楚萧手里拿着个食盒,看她动作停了才敢走近。
“父皇找你何事?”
柳青山看着楚萧,生无可恋,欲哭无泪。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还不如过完中秋再和楚萧和离呢,那样一和离她就能溜了,皇帝总不至于对着还是自己儿媳妇的女子说出一旬一见这种话来吧!
她苦闷无比,急需发泄。
正好来的还是楚萧,名正言顺,算他倒霉!
她两步走过去,也不管什么尊卑有序,哐哐往楚萧胳膊上砸了两拳。
体谅他似的,她又转到他的另一边去,在他另一只胳膊上哐哐又是两拳。
她个头比他矮上不少,又削肩细腰,胳膊还没他腕口粗,打起人来像个撒野的小孩。
楚萧一头雾水:“你疯了?!”
楚萧杵那跟个铁柱似的,柳青山不解气,又抬腿往他腿上来了两脚。
她好歹也是习武之人,看着柔弱力气却不小,但楚萧看她像是气急了,愣是没吭一声。
守门护卫狠狠眨了几下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老天!前祁王妃居然在打祁王!
这什么大逆不道的场景!
关键是,祁王居然不反抗!!!
难道……这就是和离的隐情?!
祁王妃——家暴?!
守卫看向楚萧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同情:身居高位又如何,连和离了都被前任夫人追着揍,祁王不容易啊!
揍了楚萧一顿,柳青山顿时感觉心情舒畅不少。
她好心地给楚萧捋了捋褶皱的衣裳,话里还有两分不忿在:“找我干嘛?”
低眼看着面前气鼓鼓的人,楚萧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唇角弯了难以察觉一点笑意。
这好像又是另外一种她,纯粹又生动。
“谁惹你了?”
“谁都惹我了!”
楚萧笑意更明显了些,话里是一派散漫的温和:“梁烨?”
想起梁烨,柳青山刚缓下去的情绪又浮动上来,她炸着毛砰砰又往楚萧胳膊上补了两拳。
反正打都打了,打多打少都一样。
楚萧这回是真的轻笑了一声,柳青山这种自然的亲昵让他很舒坦。
“下次……我帮你教训他。”
柳青山似乎想起什么,心情更不好了,眉头轻皱:“算了,懒得理他。”
夜色渐深,她得抓紧回府,践行打完就跑的准则,她打算和楚萧迅速结束话题:“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府了。”
楚萧笑意淡了下来,把手上的食盒递给她,柳青山打开一看,模样精致的圆饼陈列其中。
“月饼?”
“嗯。”
柳青山脑中的某根弦一搭,前尘往事突然纷沓至来。
柳青山:我去……原来是这么一段儿。
楚萧看她面色变了几变,心知她必然想了起来,有些揶揄道:“如今依旧服输?”
靠,鲨人诛心。
钓男人这方面,她柳青山就从来没输过!
她懒得搭楚萧的话,拿过食盒就要走,左右看看都没看见自家的马车,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爹自个坐马车回去了,把她扔在了这。
还得是亲爹啊!
楚萧见她没回话,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又看她在跟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不免笑。
“走吧,我送你。”
这地儿不好打马车,柳青山欣然接受。
楚萧先把她扶上了车,柳青山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儿,他们都已经和离了,这楚萧怎么反倒这么理所当然起来了。
她颇为警惕地回头打量楚萧,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清楚。
借着马车的高度,她心如死灰地拍了拍楚萧的肩,语重心长。
“唉,萧哥,你可能不知道,我快当你娘了。”
*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引用自唐朝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引用自宋.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
“老而不死是为贼!”出自《论语·宪问》,是责骂老而无德行者的话。
*
梁烨:被伤害到了真的。
楚萧:她打我,她好爱我。
柳青山:关于我前夫即将成为我儿子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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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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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