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外十多公里的地方,一辆马车等候在此多时,几人骑马踏着夜色而来,迅速下马换了马车,朝着城内疾驰而去。
马车速度虽快,车厢内却很是平稳。
谢佑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面色稍显疲惫,一旁的明六见状担忧道:“主子,您两夜未合眼了,要不要先躺下睡一会?”
谢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清醒:“郑忠那边如何了?”
“回主子,今天上午接到郑忠的飞鸽传书,他带着徐石禹出浔州已有四日,快要到雍州地界了,正在等您的回信。”
“替我回信,让他们放慢行程,在雍州城外等我汇合。”
“是。”
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内恢复了寂静。
三日前谢佑连夜将昏倒的楚梨送到金州城郊的别苑后,又马不停蹄赶回了黑风寨,剿匪只是第一步,查出私采金矿的幕后之人才是最根本目的。
可惜石公公反应太快,黑风寨的两位头目都死了,背后之人行事又极为谨慎,留下的文书账册只有最近一年的记录。
谢佑亲自连夜审问余下的山匪,收获却不多。
对众山匪来说,挖金矿只是为了卖钱,至于卖给了谁,怎么卖出去的,只有两个老大知晓,其余人只需听从吩咐将金矿运到距离巫山脉最近的陵县码头即可。
马车进了金州城,穿过城内最繁华的主街,拐至一处闹中取静的宽敞街道,径直驶进了街尽头临湖的别苑里。
此处宅子乃是谢佑军中结识的一位忘年交所有,此人现在鉴州府任都督一职,金州这处别苑是为了将来养老所置,此番谢佑秘密行事,便向其借了此处暂居。
早有侍从候在前庭,见人下了马车,迎上前问道:“王爷可要传晚膳?”
谢佑点点头,往后院走去,明六则先回自己的房间洗漱打理。
别苑建在临湖僻静之地,花园依湖而建,并从湖中引了一渠活水作为溪流穿折别苑之中,曲水廊桥,雅致生动。
行至前后院之间的木桥上,谢佑顿住脚步,转过头,隔着弯折的溪桥望见对面亭子里坐着一人,上半身探出窗,正在往溪水里投鱼食。
亭窗下靠近水面处挂了一盏灯笼,淡黄色的灯光恰好自下而上打在少女脸上,浮着浅笑的脸似一轮小巧的、会发光的月亮。
身后的侍从见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王爷,昨日那位小姐醒来后问过您几回,属下只回了您不在府中,其余没有多说。”
“昨日?”
“是的,那日您将那位小姐送回别苑后,昏睡了两日人才醒,大夫说是吹了寒风有些起热,加上惊吓过度,体力不支,连喝了几日的药,现下已无碍了。”
侍从一连串说完,才发现自己可能有些过于啰嗦了,王爷日理万机,或许并想听这个随手救回来的女子这两日的看病经历,不由得有些懊恼。
谢佑面色仍是淡淡,向着亭子走去,吩咐道:“晚些再摆膳,让明六晚些时候再去书房。”
“是,王爷。”侍从松了一口气,看来王爷没嫌自己多话。
————
因着喝药的缘故,楚梨下午睡得太多,用过晚膳后毫无睡意,便让侍女领着出来逛一逛。
侍女担忧楚梨吹了寒风,病又反复起来,便只带人来到这处有窗的亭子里喂鱼。
虽刚死里逃生,心里还压着许多事,但此时看着溪中五彩锦鲤欢快游动,晚风含着梅香和水汽轻轻拂面,楚梨仍于短暂片刻间体会到了难得的喜悦和放松。
“小夏,这溪里的锦鲤长得圆润可爱,平日里你们定没少投食。”
然而这活泼话多的小夏却没有接话。
楚梨疑惑的转过头,心中一跳——斜对侧的窗边不知何坐了位身着玄衣的男人,正望向另一侧的窗外出神,小夏早已退到了亭外几丈远,低头作沉默鹌鹑状。
楚梨放下手中的鱼食盒,起身行礼:“民女楚梨,多谢王爷山中相救之恩。”
这两日楚梨已经从小夏口中确认,那日在山中土坡前听到的“王爷”并非记忆错乱。
男人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无波:“免礼,坐着吧。”语毕继续转头望着窗外。
微凉晚风轻拂人面,亭中只闻溪水潺潺轻响和鱼儿游动时偶尔发出的咕噜声,二人相对而坐,无言。
楚梨原本有些微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偷偷抬头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对面的人并非在赏景,而是虚闭着眼睛养神,侧面望去深邃眉眼间微微隆起一道小痕。
束发的冠带上串着两颗玛瑙珠,在耳后折射出几点暗红星光,衣领上的金线流光隐现,将清俊立体的脸衬得愈发贵气逼人。
楚梨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人不是废宫里的小侍卫阿慈,而是万国的大皇子谢佑。
是三年来在西北战场立功无数、年前刚于京城受封的慈王,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同自己有着云泥之别,两人本毫无交集的可能。
三年前惊鸿一遇,佛殿里一句“活着,一切才皆有可能”,像一颗小小的火苗,于冰雪肆虐之际护住了楚梨濒临破碎的心。
可废宫里身着旧袍、耳后带伤,在深夜里发狠练剑的少年,或许是眼前人并不愿示人的隐秘过去。
楚梨不知自己是否该提及曾经的相遇,也不知对方是否还记得三年前某个雪夜随手救下的一位小宫女。
但几番如同命定巧合般的相救之恩,楚梨虽暂且无以还报,也铭记在心中了。
对面的人久未开口,楚梨不愿打扰,动作放轻,泡了一杯梅香蜜茶放到男人面前。
还记得那时悄悄带给少年阿慈点心时,他虽嘴上不说,但吃到甜口时,语气明显会变得轻快一些。
青瓷茶盅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轻响,谢佑睁开了眼,袅袅热气中茶香梅香混杂着一丝清甜扑面而来。
谢佑望向面色还带着些苍白的少女,又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楚梨有些惊讶,原来方才他一直在等她先开口问话吗?
楚梨听楚潇然提过,慧贵妃所出二皇子启王素受皇帝疼爱,本来对东宫之位势在必得,谁想半路杀出了个刚立了战功归京的大皇子慈王,两位皇子朝前幕后都暗暗较劲,针锋相对之势明显。
这次急着将她送去给江州府都督沈厚做填房,也是启王背后的王家为了多给启王手里加些筹码。
她三年前隐瞒身份,如今又莫名出现在深山山匪寨子中,哪怕不知她身份和此行目的,就冲着石公公千里相送,慈王对她也必是有所防备的。
三年后再见,两人都有了各自的新身份,利益纠葛的深网中没有独善其身的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是单方面接受问话的人。
“问与不问,王爷在阿梨心里都是有着数番救命之恩的恩公,与您是谁无关。”楚梨抿唇笑了笑,眼神清澈,似一汪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泉。
对于眼前人,她不想说些云遮雾绕的场面话。
这双眼睛实在太干净了,让谢佑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三年前观音像下那双溢满眼泪的眼睛。
这三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
也正因此,那块绣着小梨的手帕出现在眼前时,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推翻了自己明知正确的决定,亲自带人去寻那位逃跑的楚家小姐。
在见到树林中形容惨淡、浑身伤口的少女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庆幸,这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明六已安排妥当一切,明日他即将启程归京,而眼前的楚家小姐将被以“养病”的原因留在这座别苑,直到江州府都督沈厚的五十大寿结束,他的人同沈厚谈协商完合作方案后,楚家小姐的行踪才会被传回京城的楚仪那里。
眼前之人身份特殊,为免节外生枝,明天离去之前,他都不该与其再有牵涉的。
但谢佑并非犹豫纠结之人,自那日决定带兵去山中救下楚梨开始,他就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
哪怕这对他来讲,着实反常。
就当是为了这双眼睛吧。
谢佑心中无不嘲讽地想道,向来佛挡杀佛,魔挡杀魔的自己,竟也有偶尔好心的一天。
对面男子神色莫辩地啜着茶,从楚梨的角度只能望见深邃眉弓下浓密睫毛掩映着眼睛,难窥君心。
慈王剿匪乃义举,碰巧救了自己乃是救命大恩,楚梨下意识不想让眼前一身清冷贵气的人知道自己背后牵扯的那些龌龊之事,更怕他牵涉其中反倒遭了启王和慧贵妃的忌恨。
虽不了解内情,楚梨隐约能猜到石公公此行所办之事牵扯利益重大,自己在这里耽搁了好几天,若是误了江州府的亲事,王家和启王必然怒不可遏,自己受罚不说,这两笔账怕是都要算到慈王头上了。
应当跟恩公讲清楚才是。
楚梨正色,缓缓道:“王爷,我乃京城国子监丞楚仪外室所出的女儿楚梨,三年前才被楚家认回。三年前的年朝大典爹爹带我进宫长长见识,偶遇慧贵妃娘娘,娘娘说与我有些眼缘,便留我小住几日,不承想被大雪拦在了宫中。”
楚梨微微垂下了头,避开对面人锐利的目光,继续道:“那几日恰逢亡母忌日,我那时年纪不大,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宫中,是以钻了死胡同。王爷救下我那日,我害怕给家里引来祸患,便谎称自己是慧心宫的小宫女,欺瞒恩人,是我不对。”
夜有些深了,方才锦鲤活泼游动的声响也小了许多,亭中早点了暖炉,此时热气上来,倒也不冷,不说话时,能清晰听到暖炉里的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无妨,本王也没对你说实话。”
谢佑的声音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气,像上等乐师手中拨出的丝竹之音,楚梨心里的忐忑慢慢平静下来,继续未说完的话。
“此番我回江州府探亲,慧贵妃娘娘担忧路途遥远,特地遣了身边的石公公护送,却遭逢山匪挟持。”
“探亲?”谢佑的语气似乎变冷了些,眉目间的锐色一闪而过。
“嗯。”楚梨点点头,斟酌着说辞,因而未注意到谢佑的脸色。“王爷此番进山剿匪救下我,实属巧合,石公公等人遭山匪杀害的事,我会去信同慧贵妃娘娘禀报的,王爷就不用费心再和慧贵妃娘娘解释了。”
谢佑心中冷笑,自己还想着楚仪作为王桐门生、启王一派,和启王王家勾连一气,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女儿,但楚梨可能是无辜的。
但现在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探亲、山匪挟持、回禀慧贵妃,慧贵妃果真没白疼这楚家幺女。
楚梨浑然不知男人早已查清自己此行目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和亲友已经约好时间,如今已耽误了多时,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劳烦王爷帮我雇一辆马车和随行侍从,我想尽快出发去江州府。”
是啊,楚仪不过京中一从五品小文官,江州府都督沈厚,正三品实权地方大员,家族从商,所积家产颇为丰厚非一般官员可比,哪怕年逾五旬,死了7个老婆,也仍是个嫁女的好去处。
很划算的一笔买卖,是自己想岔了。
不过,怕是这笔买卖要被自己截胡了。
谢佑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明日会有人来找你。”
之后便径直离去,没有再看对面的少女一眼。
楚梨并未察觉到话语中的异样,尽管知道这样安排能最大程度消减慧贵妃的怒气,但江州府的这桩亲事像一个梦靥沼泽,她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黑雾弥漫的沼泽中央,却想不出任何一条其它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