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梨心里压着事,夜里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做,第二日便醒得早。
此时还是凌晨,未到破晓,天空一片深蓝,两三颗星子缀在其中,月亮将隐,旭日未出。
未惊动外间仍在熟睡的小夏,楚梨自提了盏小灯笼,出了院门沿着长廊向花园的方向走。
长廊和庭院里的昏黄灯光弥漫开来,将四处的亭榭楼阁、花草树木映出别然不同白日里的清幽寂静。
通往花园的拱门处立着的守夜侍卫见到楚梨,面上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门神模样。
谢佑治下有方,在别苑这几日,楚梨明显感觉到这里的下人们各个谨言慎行,进退极有规矩,每一个关键地方都有侍卫把守,就连夜里花园门口都留了侍卫轮流守夜。
花园里晚上也点了灯,但不是很亮,楚梨提着小灯笼沿着园中大路慢慢走,行至一处亭子后时,听见附近似有轻微的响动。
楚梨心里一凛,正要悄悄往来路退,却已经被前方的人发现。
“谁?”
那人声音从隔着树丛的亭子那端传来,冷意中夹杂着一股肃杀之气,是谢佑。
楚梨松了一口气,忙绕过树丛,走到正对着亭子的小径上扬声道:“王爷,是我。”
大概是说得有些急,一口冷气猝不及防呛到喉咙,楚梨咳嗽了两声,再抬头时,男人已经提着剑走到了亭子前。
原来是在练剑。
三年过去了,谢佑唯一没有变的一点,便是依然会在凌晨时于无人处悄悄练剑。
不过现在的谢佑不需要躲着谁了,会此时出现在这里练剑多半是不愿意被打扰而已。
两人隔着亭子相望无言了几息,楚梨意识到自己正是那个打扰对方的人,正要开口告辞时,谢佑的声音传来:“楚小姐还是那么爱半夜闲逛。”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谢佑自己都不知怎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此番明知她是启王和慧贵妃送去给沈厚的大礼,不该留,却还是亲自带人去山中把人救了回来。
结果人家病愈后心心念念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赶去江州府做那沈老头的第八任填房!
本是嘲讽的话,但听着怎倒像是在叙旧似的。
可嘲讽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女子,这放在自己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谢佑嘴角平直,目光冷了几分,几息之间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冷漠,不再多言,转身打算离去。
楚梨忙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无意扰了王爷练剑,该是我离开才是。”
说着便低头福身,打算行礼告辞,抬头时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谢佑仍背对着自己站在亭子对面,奇怪的是,他不动也不答话,像是在看着前方道路尽头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发呆。
借着灯光和月光,楚梨清楚看到男人未持剑的那只手在身后轻轻摆了摆。
楚梨敏锐地噤声,立在原地不动了。
此时风停了,二人静静前后而立,四周只有树叶轻轻摇动的沙沙声响。
从远处望去,两人似是在赏夜景。
一支黑色短箭从亭前小径尽头的大树里猝然射出,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楚梨只见眼前男人身形一动,耳边“叮”一声脆响,自己腰间一紧,整个人撞进了一个坚硬温热的怀抱,再站定时已经被人抱着退到了亭后半人高的石台之下。
几个黑衣人闻声而动,从花园各处角落跳了出来,迅速冲到了亭子四周,形成包围之势。
黑色短箭插在亭子左侧的柱子上轻微晃动。
是刺客!
楚梨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人。
这人周身散发出一股威压和杀意,搂着自己的肩臂紧绷有力,与昨晚清冷俊逸,甚至给人一种温和文雅错觉的模样截然不同。
仿若一匹无往不胜的狼,什么危险和困难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楚梨心里安定下来,努力往谢佑的怀里缩了缩,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防碍事。
这几个刺客藏得隐蔽,身手却不怎样。
谢佑一手护着人,单手持剑,三两下便解决了大半,只余三四名刺客。
此时别苑中的侍卫已闻讯赶来,几个刺客见势不妙,迅速分头逃窜,侍卫们赶紧追了上去,剩下的一小队侍卫则赶向亭子这边查看情况。
谢佑将楚梨交给最先赶来的明六,仍警惕环顾着四周。
若要刺杀自己,必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
就在此时,一条长鞭当空而下,谢佑向右飞身避过,同时出剑挡住了从后方劈砍而来的大刀。
一群黑衣刺客再次冒了出来,身手明显比方才那几个强了许多,就连明六一边护着楚梨一边应付对方都有些吃力。
显然第一批刺客只是为了分散侍卫力量,现在来的这批才是真正的杀手!
可惜,他们算错了。
对慈王身边的众人来说,应对刺客已是常事,怎会只留这么一点人在王爷身边?
明六吹了一声音调特殊的口哨,很快新的侍卫出现在花园门口。
眼见着刺客的数量越来越少,两个刺客转而死死缠住明六,趁其分神的一瞬,一条长鞭迅速卷住了楚梨的脖子。
火辣辣的痛和窒息的感觉同时袭来,楚梨下意识的抠着脖子上的长鞭,但无济于事。
“谢佑,你的小美人在我手里,让他们都住手!”刺客挟着人质飞身上了亭子顶,大声吼道。
这刺客本欲和其他同伙一起联手胁迫慈王,就算杀不了他,也要将其重伤,却不料仅仅片刻的功夫,下面的同伙竟已经被慈王和他的手下杀了个干净。
惊惧之下出了一身冷汗,喊话的声音几乎破音,勒着楚梨脖子的鞭子愈发紧了,隐隐有狗急跳墙之势。
“楚小姐!”
明六身经百战,却被一个小刺客从自己手里将人卷走,心中十分懊恼,恨不能立马把那亭子顶上的刺客给杀了,看向慈王的目光也充满了自责,可眼下并不是请罪的好时候。
谢佑轻轻摇了摇头,制止了明六低头正要说出的自责之言,向后抬了下手。
原本已将弓箭对准亭子上的侍卫们有序的放下了弓箭。
刺客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这女人还真有点用。
楚梨感觉脖子上的鞭子稍微松了几分,便迅速眨了眨眼睛,将生理性的泪水挤掉,这才看清下面园子里的情况。
慈王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长剑,站在原地沉沉望向这边。
楚梨听着耳旁后刺客粗重的呼吸,还能闻到汗味混合着其他臭味弥漫身旁。
在这万分紧张的一瞬间,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在京城时偷偷托花娘子在万花楼里打听到的消息。
“那位沈厚大人呀,长得肚大如斗,红脸蒜鼻,却偏偏喜爱浑身肤白胜雪,无一丝瑕疵的美人,据说他前头娶的夫人个个如此,不过不知怎的,都是嫁过去没两年就死了,作孽哦。”
此时旭日已出,花园被橘红色的朝霞映照出带着冷意的明亮来,因着突生的变故,四处的灯笼没有下人来熄。
因为脖子被勒住的缘故,楚梨的头向左侧着的,眼角瞥见侧后方的一个侍卫对着旁边看不到的地方打了个手势。
显然,慈王不会是轻易坐以待毙的人,估计这个刺客很快就会和他的同伴一样,命丧于此了。
手指悄悄摸了下腰带,熟悉的尖锐触感传到掌心,眼见着谢佑的左手似乎要有动作,楚梨赶在这之前开口:“好疼……”
与此同时似乎是忍不住伸手去掰身后刺客握紧鞭子的右手。
“老实点别动!”刺客拽着楚梨往后退了两步,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根本不将这位娇弱漂亮的小姐放在眼中。
谢佑沉沉望着亭子顶上晃动的两人,放下了左手。
就是现在!
楚梨用力将手上的细簪子狠狠插了下去,刺客反应不及,惨叫一声后气急败坏地将楚梨一把掼倒在亭顶上,紧接着又将人狠狠在瓦片拖拽了一个来回!
谢佑倏然皱眉,声音中自有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不想死就放手。”说话时左手向后打了一个手势。
一支箭从角落里破空而来,径直没入了黑衣刺客的后背。
楚梨感觉自己的背在粗粝的碎瓦片上狠狠刮过,脸上憋得通红,脑袋像是要炸开,就在快要彻底窒息时,只觉得脖子猛然一松,接着便沿着亭子的屋檐滚落而下,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咚”的一声闷响,方才还嚣张不已的黑衣刺客重重砸到地上。
侍卫迅速上前,翻过黑衣刺客的脸,几道紫黑的血迹顺着口鼻蜿蜒而下,人已没了气息。
“王爷,他口中藏了毒。”
显然这是一批死士,且幕后之人精心筹划过刺杀过程。
谢佑不再浪费时间,抱着因为疼痛微微发抖的楚梨快步往后院走,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晨光中的花园都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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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醒来见楚梨不在房里,猜到是早起散步去了,便蹲在小厨房里专心给楚梨熬药粥,却突然见到王爷抱着一身伤的楚小姐进了院子。
一见到浑身是伤的楚梨便忍不住红了眼眶,不敢开口问王爷,又不敢乱碰伤口,只好默默守着,心疼得直抹眼泪。
楚梨想安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疼的厉害,大概是肿了,根本开不了口,只好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结果小夏看着后背染血、脖子上肿了一大圈青紫、脸上也擦伤了几块却还趴在榻上对自己笑的小姐,哭得更伤心了。
谢佑一路将人送进房里,才出来对门外候着的明六嘱咐道:“封锁别苑,严查所有人,另外立刻传信给郑忠和明一,让郑忠接到信后带着徐石禹先行入京,明一前去接应。”
“是,主子!”
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人刺杀,对方极有可能是忌惮慈王真将退隐多年的治水奇才徐石禹请回了京。
但对方显然不知徐石禹早就被从另一条水路偷偷送走,这才直接对慈王下了手,方才第二批刺客显然是花了些功夫寻来的。
明六领了命离去了,谢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直接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大夫来得很快,见了楚梨的伤也是叹了好几口气,女孩背上被碎瓦片划出好些的狰狞伤口,尤其是有几道长长的伤口斜着横跨了整个肩背。
最麻烦的是脖子上的伤,那人的长鞭不知是什么做的,勒起人来力气极大,且楚梨又被勒着脖子拖拽,本来白皙纤细的脖子如今已肿的不成样子,上面的青紫淤血触目惊心,难怪楚梨疼得说不出话来。
大夫摇了摇头,叹道:“小姐背上的伤这几天按时换药,切忌沾水,但留疤是无法避免的,老夫只能尽量为您调理。脖子上的伤务必仔细敷药,另外我每日会过来为小姐针灸,但切记要忌口,伤好前最好先别用嗓,否则就算日后痊愈,也极有可能嗓音永久受损。”
楚梨感谢的笑了笑,大夫点点头,将开好的药方抄了一份交给小夏,嘱咐其稍后去自己的住处取药,便背着药箱离去了。
出了屋子,被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的慈王吓了一跳,忙俯身行礼。
谢佑点点头,只是目光不明地望着被屏风遮住的里屋,并不打算再问什么,大夫料想慈王方才大概已在门口听到了自己的话,便自觉退下了。
待小夏去取药了,屋子里只剩下楚梨一个人,楚梨方才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来,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
慈王到现在都没出现,应当,应当没有发现什么吧。
方才谢佑准备打手势让侍卫放箭前似乎看了自己一眼,是因为看到自己摸簪子的动作了吗?
楚梨不确定,但心里想着,若是因为自己当时过于害怕慌乱没有看见谢佑的眼神示意,或是看见了也不明白其用意,应该也说得过去。
至于恰好在侍卫放箭前用簪子刺伤黑衣刺客,激怒对方,这也是只是巧合而已。
更何况,最后受伤的是自己,慈王并未受到影响,想必就算他察觉到什么,也不会在意。
楚梨越想越安心,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