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老矣的老翁担着沉重的两箩炭走的步履维艰,过往行人不愿沾上炭灰脏了衣衫鞋袜纷纷避让,对他此时节就开始卖炭发出嘲弄的声音,笑他老昏了头。
不过初秋,皇城以北的一些地方就已经开始换上了略厚的衣服,但远没有到烧炭取暖的地步。老翁走到一处墙下放下担子捶捶腰又松松腿,仿佛那担子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过分的重。有些人看老翁着实可怜,或出于好心或出于这季节买可能会便宜些上前问价,那老翁颤抖着手比划了个一,随后说是一两银子。
十文钱能买一捆柴,一两银子能买整整一屋子的炭还有富余,这见鬼的价钱吓跑了所有问价的人,老翁见无人问津又凄凄惨惨的缩着身子坐在墙角避风,既不吆喝也不叫卖,只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来往路人。
坐在酒楼二楼窗边将一切尽数看进眼中的寻春在不经意间与那老翁四目相接后,他略有些意外的把身子往外探了探,在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以后收回目光用手压下青葙努力吃饭的筷子,几次试图张口,最终只说了句,“你去把那担炭买了。”
星夜兼程已经饿的两眼发昏的青葙吞了嘴里的食物后也跟着伸头去看那黑漆漆干瘦的老翁,只看见一个花白的低垂脑袋,粗布衣衫不免沾着些黑色的炭迹,除此之外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他道,“又是你认识的人?这都已经到皇城了,连马车都丢了买了我放哪?你还不如叫我直接送他一两银子得了。”他自然是听见了有人问价后高声叫骂,知道那担炭是多少钱,只是不免好奇这又是寻春的哪位故人,他在这种地方也有故人?还有为什么不他自己去?
寻春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真是在宫里关的久了,见的是勾心斗角学的也是勾心斗角,看人的眼光阅历是一点都没有。”喝下一杯酒后他有些迷蒙的指着那老翁轻笑,“雪中送炭的事迹传颂甚久,这才秋日就有人送炭来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岂有不接的道理,那可是个大机缘,你不去会后悔的。”
“真的?”青葙知他一般不做无用的事,但此刻他已经醉了不排除是在说胡话,再三确认寻春的眼神只是有些迷蒙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起身便要走,寻春又叫住他。
“先给钱,你就说明天上午再要炭,让他今天先担回去。”
虽不知用意如何,但青葙还是照做了。
一路下楼出门,干瘦的老翁衣着单薄的缩在那里,眼见青葙走过来,他抬起头用激动的眼睛紧望着,嘴唇嗫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从身上摸出一锭白银递过,青葙道,“老人家,这炭我要了。”
有些围观的路人见真的有冤大头去买炭,纷纷指着青葙哈哈大笑,笑他们一个傻一个癫,简直绝配。
“小公子要了?好哇好哇!送至何处啊小老儿给你担过去。”老翁急不可耐的上手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站起身来挽着担绳就准备跟青葙走。
没理会那些人,青葙这时才发现这老翁站起来其实很高,只是他弓着腰坐着让人以为瘦小。记着寻春说的话,青葙按住收拾担子的手开口安抚他,“今天不用炭,你先挑回去,明天上午这个地方再见面再送。”
老翁有些失望,几番踌躇后搓着手问,“你不怕我卷了你的钱跑了明日不来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些小心翼翼但没有恶意,青葙思虑一瞬后说,“你不来自有你的道理,反正钱我给你了,当下来说是你欠我的,只要你心里过意的去就行了。”
“我明天来,明天来你一定要在啊……”老翁伸出手握了一下青葙的手,两人握手为定后慢腾腾的挑着担子走了。
回楼上时寻春仍旧在喝酒,桌上的饭菜还是他走时的样子,他又坐回去继续吃饭,“你真的是仗着自己沉毒入骨就随便挥霍,就你这样三天吃三顿的活法,铁定是被饿死的而不是毒发身亡。”
酒是一杯接着一杯,等到壶中再没有一滴酒后,寻春才开始起筷吃有些凉了的饭菜,“对我来说,死反倒是件好事。”
从饭碗里抬起头仔细看对面那张脸,俊朗的五官被散落的发丝掩的柔和,那双眼睛再配上那张凌厉的脸,寻春的脸称得上是狂艳,此刻却用多情的眼盛着冷漠的情绪,甚至这情绪是对他自己的,“你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寻春摇摇头说,“我活不起。”解去一身束缚后他才发现,肩上轻无一物,心里已经快被沉重的东西压垮了。
“那你还问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停住筷子古怪的看了青葙一眼后他说,“我也没说是给我自己的。地方你也去过了,到时候让人送到村子里就行,他会自己看着办的。”
哪个村子哪个他青葙心里清楚,他忽然就想起那间屋子里堆破烂一样的放着的东西,问到,“你知道你那个弟弟富得流油吗?单看他给出的悬赏都知道他兴许不缺你赚的这点钱。”
“有时候在别人谈话时听过他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他厉害成这样了,果然是家里做生意的从小耳读目染,”寻春波澜不惊的放下筷子叫小二再送一壶酒来,“我离开家后每年都会寄点钱回去给他们,本以为这次这笔如果成了也够他们一辈子安安稳稳了,真没想到啊。”
“所以呢?明天之后你要回那里去吗?”也不知道是谁散布的,如今皇城流言四起,说有人将在五皇子回程途中欲行不轨,五皇子逃脱行队独自奔走回国,现今已到了皇城了。而确实已经到了的五皇子明天会先去面圣,送五皇子回来的人没说他将去往何处。若真是回去那里安心养老,以后得了空没准还能去看看他。
“没想好,兴许是再流浪两年吧。”酒来后寻春又喝上了,这回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那堆已经彻底冷掉的饭菜。
青葙揉揉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寻春这种人就活该是被饿死的,饿死活该。“那明天那卖炭翁怎么办,我上午就会进宫去,不可能出来找他的,他也没见过你。”
寻春要的是最烈的酒,连喝两壶后醺醺然的撑在桌子上,目光往之前卖炭翁蹲的地方多看了几眼后蛮不在意的说,“你带上他不就好了。”
有什么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青葙反应过来,“他是宫里的人?!”可一想想又不对,宫里当值的人怎么有空出来这种地方作伪装,而且到那把年纪早就该退下来了,只能是宫外的人。刚刚寻春说那是个大机缘不去后悔……
心里突然有了几个人选,青葙满眼震惊的去看寻春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却发现这人在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酒壶还有一些残酒,此刻翻倒出来淌湿了桌面,绕着每个盘子和碗的底部继续蔓延,最终缠上了散落的筷子,顺着筷子的方向一路向下汇聚成一条水线淅淅沥沥的落在地上。
青葙没管那些溅在他衣服上的酒,走到寻春面前蹲下平视那张有些酡红的脸,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所求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