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京师来信!”侍从气喘吁吁撩开帐帘,将信笺递与上官溯,“是、是娘娘的消息!”
上官溯眉头微皱,他嘱咐过上官熹切勿参与其中......
上官溯将信笺接过,神情凝重。
信笺被展开,信中的内容展露出来,其上只有寥寥数语:
“......已为局中人,谈何脱身。”
“血浓于水,唯荣辱与共,同生共死尔。”
“兄长于关山之外,而我于宫墙之内,各尽其能,奋力一搏,别无他法。”
“......切望,珍重。”
上官溯不知作何感想,他只道这条路险而又险,稍有不测则万劫不复,他不想让上官熹也涉足其中,可他忘了十一年前皇位之争,一箭逆转乾坤的正是上官熹!
兄妹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匆匆年华,可上官熹鲜活而明艳的面容仍旧在上官溯心中那样清晰,他不禁露出一个笑来,低声念道:“冠军巾帼熹娘子,十万须眉尽惭颜......我倒忘了我的妹妹从不是深闺女子,天下儿女千万人,却无人能敌她绝代天骄,烨烨光华!”
“荣辱与共,同生共死。”上官溯握紧信笺,喃喃自语道,“你我兄妹同心,便一同在这环生险象中,搏一条出路来!”
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上官溯仿佛在天光之中,看见千军万马之前,那两个纵马而来的年轻身影。
一个一身红衣,拉弓搭箭,一个一身银铠,横槊高呼,那时万丈天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彼时风华正茂、锐气勃发的上官熹与上官溯,就这样为永熙一朝开拓后世基业。
而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可心却在百转千回之后,仍似当年。
彼时他们为命,为忠,为权,为利,为身后宗族为千秋子孙,而今他们,只为了翻过那困住他们的群山。
功名尘土,披星戴月。
......
战旗猎猎,战鼓如雷。
上官溯所率前锋军已与蒙古十八部主力交战半日,可援军仍未到来。
漫天黄沙,鲜血模糊了上官溯的双目,而战场之上,尸骨堆积如山,残肢遍野。
鼓噪、振聋发聩的振天呼喊使上官溯有一瞬空白的耳鸣,而后一声低沉而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恍惚——
“报——将军!”交战之中,马上信使踏黄沙骨血而来,“左右二军于三十里外......驻军不前......”
上官溯手掌蓦地收紧,长戈之上红缨也随之震颤不休。
他那在血火中淬炼的双目,此刻锋芒毕露。
他知道永熙帝要杀自己,但他没想到是以如此卑劣不堪的手段。
家国大难当前,他却以此作为争权夺利的儿戏!
须知他上官溯一命无足轻重,可他手下还有前锋军三万儿郎,身后百万大齐百姓,永熙帝竟视此如草芥尘土!
狼烟滚滚,蒙古骑兵再次重整旗鼓,席卷而来,上官溯握紧长戈。
向前,只有向前!他的命运、上官氏的命运、大齐百姓的命运尽付诸于这血口刀头,他只有向前!
风沙呼啸,黄尘四起,战角重鸣,上官溯挥戈向前,身先士卒,一声震天的怒吼穿透每一个浴血而战的儿郎心房——
“杀!!!”
......
“将军、将军!”副将未经通报,急急忙忙闯进左军将军的营帐,方一撩帐帘,面前的景象却叫他不知如何开口。
数九寒冬,这战帐之内却暖如春日,熏香、红帐,美人在帐中舞蹈,而左、右二军将军则于桌后饮酒笑谈。
黄沙寒雪埋没多少将士的尸骨,他们却能安坐帐中,饮酒作乐。
“什么事?”左军将军骤然被人打断,极其不耐地厉声道。
“先锋军将蒙古十八部......”副将眼中这才有些闪光,“打退了!”
酒盏蓦地一滞,琼浆玉液倾涌而出,打湿了昂贵的地毯,左军将军与右军将军对视一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蒙古十八部数十万大军铁骑,上官溯领着三万兵马,竟能将其打退?
“上官溯呢?!”右军将军急不可耐地问道。
“上官将军在战中中箭,如今昏迷不醒。”
左右二军将军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永熙帝命他二人驻军不前,不去增援,为的就是要上官溯及他旧部战死沙场,他二人再收渔翁之利,可谁也没想到,上官溯竟然能以三万兵力,击退蒙古大军!
至于中箭昏迷......
左军将军思量片刻,下令道:“上官溯那里,再探!”
......
就在蒙古大军撤退,大齐与蒙古和谈之时,一队轻骑却隐秘地从战局中脱身而出,越过阳关,向龙门关而去。
先锋军战帐之中,床榻上躺着一人,神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行将就木,而这队轻骑的首领,却与病榻上的人有着同一张面孔——
上官溯。
此刻在床榻之上的,是带着人皮面具的上官溯的替身,而真正的上官溯在打退蒙古铁骑后,早已率领手下心腹,一路隐秘踪迹,密向京师而去。
夜色之中,上官溯双目锐利如星。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守住了国门,所以接下来,他也要为自己而战!
仇人的名字浮现于心间,上官溯牙关紧咬,在心中喃喃默念——
永熙帝,李崇明......
......
京师,金吾卫大将军梁绍府邸。
“今日我等兄弟把酒言欢,不谈政事!”大将军梁绍笑道,堂下诸人踌躇一瞬之后,也都举起酒盏仰头饮尽。
“薛郎将,这一杯,本将军要敬你。”梁绍对着坐下的中郎将薛英,再次举起酒盏,“你年纪轻轻,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薛英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来:“多谢将军......”
他话尚未说完,他身边的右郎将却先他一步,问了句可谓犯上的话来:“将军,薛郎将前日平定京郊邪教乱党,论功——”
“当进督尉。”
是,论功,薛英早不止中郎将这一官衔了。
可事实是,他囿于中郎将一职三年之久,其间立功却从未得到奖赏,谈何晋升。
至于那些他以命相搏得来的功勋......
“平定邪教乱党......”梁绍沉吟片刻,他皮笑肉不笑道,“哦,我想起来了,可那分明是犬子不才,领着手下莽撞行事,凭着运气立下的功劳罢了。”
“嘎吱——”一阵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薛英紧握着杯盏。
而他手中杯盏,渐渐地生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纹。
他们这些寒门出身的金吾卫郎将立下的功劳,皆给梁绍这个蛀虫夺去,安在了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身上。
“对了,犬子虽不成器,可近年来立功不少。我已奏请陛下,升他个督尉之职,也算嘉奖了。”梁绍语气平静,毫无愧疚之感。
浴血而来的功勋,成了为他人织就的嫁衣。
本该是他薛英的前程,却给他人做了垫脚石。
三年,三年了......
“将军请功的折子,已递上去了吗?”薛英的语气莫名。
“些许就在这两日,圣旨便要下来了。”梁绍笑道,“薛郎将,你切勿灰心啊,以你的年纪,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薛英闻言不怒也不恼,他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将心中长久积压的郁躁与愤恨纷纷倾吐而出。
他的嘴角也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属下多谢将军。”
“诶,你我兄弟,谢些什么。”梁绍摆了摆手。
“自然是谢将军——”薛英手掌一松,酒盏“砰”地掉落在地,瞬时裂成一地碎片,而站在梁绍身边的左右勋卫目露凶光,“唰”地抽刀而出,架在梁绍脖颈之上。
“让我等无路可去,只能,铤而走险。”
堂下诸郎将纷纷起身,缓缓向座上梁绍走去,而梁绍颈横刀刃,尚未回过神来,而身子却已颤个不停。
“薛英!你们、你们想做什么!你这是......犯上、犯上!大不敬之罪!”梁绍色厉内荏,“快快收刀,我就当你等醉酒误事,不予追究......”
“醉酒误事?”薛英身边的右郎将道,“我们清醒得很。”
“将军不死,我等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薛英轻声道:“我等另有前程万里,还请用将军头颅,为我等祭旗......”
话音刚落,刀刃切割骨肉——
“刺啦——”“砰!”
梁绍头颅落地,死不瞑目。
鲜血溅落在薛英的面容上,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血痕抹去。
堂下,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冒着风雪而来。
斗篷遮掩之下,只能看清那人的下半张脸,白皙的肤色,浅红色的唇。
那分明是个女子。
“姑娘,事已做成,下一步该如何走?”薛英看着来者问道。
“金吾卫大将军梁绍病重,闭门休息,你等暂代其事。明日戌时永定门,将军及其人马会扮作商队入京。”听其声音,竟是上官月!
薛英眸光一沉,他领会其中涵义:“谨遵娘娘之命。”
“切勿打草惊蛇,待娘娘吩咐,再举大事。”
“是!”
夜色沉沉,明月当空。
此夜中,风起云涌的绝不止梁绍府邸一处。京师十六卫中,大半寒门郎将向那些显赫蠹虫暗中举起屠刀。
“哗啦——”大风起,阴云遮月。
坤宁宫中,上官熹倚窗而立,感受着凛凛寒风。
“天,就要变了。”她喃喃自语。
......
钟粹宫。
晏花时将手中信笺攥紧,双目紧闭,而一声微弱的哭喊打断了她的心神。
“哇、哇——”她怀里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李不孤啼哭着,伸手去够晏花时的鬓发。
“不孤,不孤......”晏花时将孩子抱得更紧,她的面容上流露出难得的脆弱与迷惘来,“你也会害怕吗,我的孩子?”
“你不要怕,阿母永远在你身边,你不要怕......”她哄着李不孤,却又是像在说给自己听。
“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晏花时轻哼着歌谣,轻柔而悠扬。李不孤渐渐安静下来,在晏花时怀中睡去。
就在此时,她身边侍婢放轻了脚步,对晏花时耳语道:“娘娘,皇后仍不见客。”
眼睫轻颤,晏花时疲惫至极地摆了摆手,让侍婢退下。
上官熹,上官熹,你究竟要走到哪一步......
无尽的寒凉与寂寞中,晏花时只能抱紧怀中的孩子,这偌大宫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阿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任何人......”
......
乾清宫。
“上官溯当真中箭昏迷吗?”永熙帝背手而立,阎如风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是,千真万确。”阎如风手下的探子遍及天南海北,千里之外也有他的耳目。
“事有蹊跷。”永熙帝语气不明,“风浪之前,总会那样平静。庆王现在何处?”
“京郊二十里,即刻可入京勤王。”阎如风道。
“再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