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中,宫人皆被遣走,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湘贵妃晏花时头也未回,只垂手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朵朵海棠,轻启朱唇道:“近日宫中海棠开得好,本宫亲手制了几个海棠香包,你走时带给圆圆。”
“多谢贵妃娘娘。”却听回话那人,声音低沉之间,又带着几分凉薄的狠厉,再看那人面容,面如斧刻,左脸横贯一道伤疤,双目之中的阴狠令人望之生惧。
此人赫然便是傅东海!
“不必拘礼,坐吧。”
傅东海也不推辞,起身便寻了个位子坐了,他身旁小桌上,却已沏好了一杯茶,掀开杯盖之间,还腾腾地冒着云烟热气。
“娘娘手眼通天。”傅东海道。
这得是有多少的耳目,多精密的罗网,才能在来人进殿时,茶水将将堪可入口。
“只是知道你会来罢了。”晏花时抽出手来,晶莹的水珠顺着那双素手缓缓地下落,她拿起锦帕擦拭了下,才抬眼望向傅东海:“说吧,有何要事?”
“那炉以人祭天、真火炼就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灵丹已然出世——”傅东海凶戾的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娘娘想,什么时候呈给陛下?”
“陛下现下圣体还算康健,这炉万金不换的灵丹,不妨再等一等。”晏花时声音很柔、很轻,你以为她是这世上最娇艳无双的解语花,可当你看到她那双微垂的桃花眼,看到她纤长的染着凤仙花的指甲,便会没来由地一阵心惊。
漂亮的人,总是最会骗人的。
“只是不知,还要等多久?”傅东海沉默半晌,问道。
“三月不疾,三年亦不徐,尽人事,还得听天命。”晏花时轻飘飘一句话,倒叫傅东海哑口无言。
“你说呢,督主?”
“全凭娘娘做主。”傅东海道,“灵丹到底不可再得,需万分小心慎重。”
他话锋一转,却道:“近来河南地官员上了数道折子,称异象频生,往年七月才见大雨,如今不过五月,竟已练下了七日大雨,河南正值麦熟的收成季节,如此一来,有些农户颗粒无收,哀鸿遍野。”
晏花时摇头叹息一声,可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天灾如此——”
“那**呢?”
傅东海眸光陡然一厉:“逢此天灾,常平仓当开仓放粮,可河南常平仓竟无粮可放。”
晏花时弯眉微挑:“无粮可放......高价时卖低价时收,常平仓的储粮叫他们倒了不知几手,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终于露了马脚吗?”
“娘娘圣明。河南省布政使季安道倒卖常平仓储粮,罪无可恕——按律,当诛。”傅东海咬字凌厉,尽是杀伐之气。
“季安道,本宫记得他与东宫那位交情不浅吧,年年进京述职,可未曾少过那位半分孝敬。”晏花时思索之间,染了丹蔻的指甲一下一下瞧在白瓷杯壁上,“有确凿证据吗?”
“偌大常平仓颗粒无存,奏折一上,只待圣上遣刺史一看便知。只是怕他铤而走险,不择手段也要毁灭罪证。”傅东海道。
“本宫信督主的手段,罪证和季安道——”晏花时眼中闪过一分狠色,她嘴角微弯,轻飘飘的话却令人通体胜寒,“一个也别放过。”
“遵命。”傅东海回得干净利落,心中已有了思量。
“他到底已经不是初回宫的样子了,如今羽翼渐丰,还学会了装疯卖傻,不知道的真要被他那副骄奢淫逸的模样骗了去。”晏花时轻笑一声,“根已深了,没那么容易拔起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能叫陛下就此心生嫌隙最好,无疾而终也罢,总归是让东宫党羽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傅东海起身行礼,以表忠心,“臣愿为三皇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晏花时瞥他一眼,笑着将他虚扶起来:“督主的忠心,本宫和三皇子铭记于心,日后必有重报。”
“娘娘有恩于臣,臣日夜不敢忘却。”傅东海这样的人,竟也会说这样感恩戴德的话。
“都是当年旧事,不必重提。只可惜有心人天各一方,倒也寂寞......”晏花时轻叹一声,说的不明不白,可傅东海最清楚不过。
他沉默了半晌,向晏花时行个礼,便径自往外走去。
当年,当年,当年的旧事,究竟是怎样的呢......
傅东海看着五月里明媚的阳光洒在海棠树上,细密的光影将海棠的每一朵瓣子都照得透亮。他看着风中盛开的花,却仿佛看到了春日里那一株盛开的洁白玉兰,和树下那一个清丽隽永的身影。
他似是出神,却又很快眨眨眼睛,把眼前的幻觉驱散,而后迈步向前,从永熙十二年的幻觉中走入了波谲云诡的真实里。
......
地牢中,阎如风闭目不知多久,忽而耳尖一动,下一秒地牢上方暗道开启,小春熟稔地自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
这近一个月来,他们都是这样见面的。
可小春想知道的秘密,阎如风一个字也没说。
一柄剑坠被小春双手捧着,递到了阎如风的身前,小春微喘着气道:“前辈,这是您要的东西。”
那剑坠乃是一枚如意扣,下坠流苏,流苏已然颜色淡了许多,显是陈年旧物。
这是阎如风昔时用过的一柄剑坠。
阎如风神色微动了下:“这东西想是不好找。”
“你花了多久时间?”
小春如是答道:“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的苦寻,以至于他的眼中满是疲惫的血丝。
“废了这样多的心力,却什么也未得到,你难道心甘吗?”阎如风问道。
小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道:“您终究会告诉我的。”
阎如风眼神微动:“怎么说?”
小春与阎如风的视线在半空对撞,都是一般沉静内敛的目光,只不过一个老成,一个尚算青涩:“您需要一把趁手的刀剑,来报您十六载不白之冤。”
“我愿做您手中的刀剑,因为我也要用他的血,来祭奠故人亡灵。”
“趁手的刀剑——”阎如风沉吟半晌,终究是轻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你既然只想做一柄趁手的刀剑,那我便教你如何磋磨锋芒。”
小春心中一惊:“您的意思是......”
“你或许曾听说过流风剑法。”
“是,我听闻流风剑法乃您独创,当年独步武林,天下无敌,乃天下第一流剑法。”小春回道。
“天下无敌?”阎如风满眼嘲讽,轻笑一声,“这天下千万峰,一山更比一山高,直到我身处这地牢之中,我才堪堪明白,谁自诩无敌,便已在冥冥之中种下倾覆的恶果。”
“当年傅东海向我讨教的,便是这流风剑法......你觉得他的武功如何?”阎如风问道。
“......深不可测。”小春斟酌片刻,终是如是答道。
“当年,他的确是我最得意的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那最后一句话声音太微弱,小春并没有听清,他只看见阎如风的脸上流露出回忆的神情,却在刹那间又被浓烈的恨意所取代,“我教给他的是流风剑法,他最后刺向我的那一剑也是流风剑法,哈哈哈!”
阎如风仰天长笑,双目间却突然迸射出闪亮的光!
“流风剑法、流风剑法,本该来去如风天地任我行!可奈何身处囹圄十六载!造化弄人、苍天负我!”阎如风语速极快,状若疯癫,他身上的重重锁链也随着他激烈的情绪而震颤不朽,“十六年来,我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可每个日夜我都在想,这世上还有什么剑法能够克制流风剑法?还有什么剑法更胜流风剑法一筹?!”
“世上本无,可我心中却有!”阎如风的语气激昂到了极点,他的视线骤然望向小春,那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小春的血液也点燃,“我冥思苦想十六载,终于想出一套剑法——”
“它的杀招比流风剑法更凌厉、更无情、更致人死地!剑锋过处见血封喉、万人丛中取人首级!便是流风剑法也输它三分!!!”
阎如风的狂热似乎通过交接的目光,也燃烧到了小春的身上,小春的目光几近偏执,他启唇轻道:“愿闻其详。”
小春屏息着,阎如风也屏息着,霎时间,地牢中除了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与轻微的呼吸,再听不到任何的声响。
终于在漫长的静默后,阎如风身上的狂热逐渐冷却,像是所有一切都归于虚无,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流逝,只在原地徒留下一具老朽的躯壳与惘然的恨——
“长绝剑法。”阎如风一声叹息,宛若叹尽天地间寂寥之事,“人生万事,不外乎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长绝、长绝,太寂寞的名字,人世间多少惘然怨恨,都化为了“长绝”二字。
“你情愿做我手中的刀剑,我便将这套剑法传授于你。但愿你能学成,以此长绝剑法,慰我心中难平之恨。”
小春望着阎如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什么也没说,可小春与阎如风都知道,因那共同的滔天恨意,他们二人已然密不可分地凝结在一起。
功成则愿偿,功败则恨长。
他们别无选择。
......
剑锋凛然破空,只听“砰”的一声,琉璃盏应声而碎,爆裂成一地狼藉的碎片,盏中的水尽数流出,泼洒了一地。
小春收剑而立,却听阎如风道:“不对,再来。”
小春思索片刻,又挥出一剑。只见他身形极快,几乎在行进之间留下一道幻影!他一剑疾出,横劈向琉璃杯盏,刹那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琉璃盏竟在极强的力道向生生被裂为两半!
只见那切口整齐无比,足可见剑锋之凌厉,挥剑之迅速。
“啪嗒——”那被切割而过的上半部分琉璃盏摇摇欲坠,终究掉落在地,阎如风却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我教过你长绝剑法的诀窍,你念给我听。”
“亦真亦假,若有若无,同生同灭,万剑为空。”小春念着,也在细细琢磨着。他一遍又一遍呢喃着那飘渺虚玄的剑法口诀,却骤然在障目的云烟之间捕捉到灵光一点!
同生同灭,万剑为空。以剑之空,斩万法之相......
小春双目骤然一亮,他神情凛然,剑锋一振,飞身向前,衣袍翻飞之间,只在原地留下衣袂的残影!
“簌簌——”剑锋破空,却只留下宛若风过的轻响,眨眼之间,小春却已收剑入鞘!
且看小春身后的琉璃盏,却仍稳稳当当立在那里,盏中水分毫未洒,琉璃盏似乎毫发无损。
阎如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弹指一挥,一道锁链腾空而起,撞向那琉璃盏。只听“砰”的一声,锁链与琉璃盏轻轻相碰,那琉璃盏的上半部分竟被缓缓推开,盏中水泽这才流溢而出!
小春方才那一剑,竟是将琉璃盏斩为两半,琉璃盏却仍处原位,乃至水流都流溢不出,宛若分毫未伤!
想将琉璃盏击碎并不难,可难的是挥剑之间,仿若毫无痕迹,琉璃盏如此,若换成是人,只怕殒命之时才方见血痕!
何等鬼魅的剑法......
“好!”阎如风面容上的兴奋之情几近成了狂热,“成了、成了!这招终是成了......”
长绝剑法他想了十六年,自己却从未亲身试过,只怕此生也无机会施展这长绝剑法,只是天知他心有不甘,给自己送来了这样一个不世之才!
不生不灭,万剑为空,不到一月之间,小春竟已领悟了长绝剑法最为关键的法门。
合该他做自己复仇的利剑。
阎如风转头望向小春,他眼中的狂热掩盖了眼底深处,那么一丁点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小春,却猛然发觉,短短一月之间,小春竟已变了模样。
面容仍是一般的面容,身形或许挺拔了一些,但周身的气势已然南辕北辙。
他身上的铜锈终于被打磨而去,尘埃也终于被一点又一点地擦去,他终于在阎如风的教导之下,成了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那双目之中的锐利,似乎能够斩断所有阻挡在他身前的物与人。
还是差了一点,阎如风心道。
一柄锋利的剑,无论再怎样削铁如泥,再怎样被誉为绝世利刃,终究只是被人操控在手中。
阎如风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做持剑之人,因此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利剑,更是一柄被注入神魂的利剑。
哪怕在自己身死之后,这柄利剑也能够从一而终地对准仇人的心口。
阎如风知道该怎样锻造这柄利剑,可他也知道不必自己动手。
因为这吃人的紫禁城,自然会教会小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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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长绝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