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火折子亮起,摇曳的火光驱散了黑暗。
小春行走在漫长的地道中,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向何方,终于一扇雕刻着万千恶鬼面容的铜门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地牢中究竟有什么?是关押着什么人,还是藏着什么惊天的宝物?傅东海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门后,只要打开它,就能得到心心念念的回答。
小春抬起火折子,细细打量着铜门。同门中央一个圆形凹槽甚是瞩目,想来定时要用令牌才能打开。
可是那令牌被侍卫随身携带,来人都武功甚高,小春自诩绝不是对手。且不论成败,若是真能夺得令牌,想必又会打草惊蛇。
已行到此,却要无功而返吗?
小春心有不甘。
正在小春思虑之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一样物什,鲜艳的颜色与这暗无天日的地道格格不入。
小春急忙移动火折子,将那东西照亮——
那竟是一片桃花瓣!
小春皱起了眉头,他将桃花瓣捡起,细细查看。
这密不透风的地牢里,哪里来的桃花?
四月末近五月的天,桃花都落尽了,何处还有正盛的桃花?
他正疑惑之时,掌心却洇出一片湿痕。
这桃花瓣原是逐水飘零的。
地牢,桃花,水泽......
一个荒唐的猜想涌上小春的心头,小春不禁攥紧了手掌,那娇嫩的桃花被挤压摧折,在小春掌心徒留下殷红的汁液。
......
宫中湖泊不多,御花园最偏僻处却有一胜景,名为月影潭。
此处天然成一小崖,泉水顺流而下,形成一处瀑布,鸣泉漱玉,倒也清幽雅致,只是此地太过偏远,故寻常鲜有人来往。
此地幽暗,较宫中别处也更寒凉,因此四月末芳菲落尽,月影潭旁的山崖上的桃树却灼灼盛开,宛若云霞。
一只修长而白皙,宛若玉石雕刻的手浸入泉水中,流动的水色,珍珠般莹润的白,二者映照之间干净得仿若初雪。
一朵桃花顺水而下,落入那人的掌心。
小春轻轻地捡起桃花,春日里烂漫的风吹拂过小春的发梢,满树桃花簌簌摇摆,落花如雨,遍地春芳。
可小春却无暇欣赏眼前美景,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证明一个离奇的猜想。
那地道究竟通向何方?地牢究竟位于宫中何处?
小春只凭着一瓣浸水的桃花与莫名的直觉,寻到了此地。
冥冥之中仿若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就是这里。
小春已将此地搜寻了遍,却并未找到什么暗道入口,如今,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地方——
潭水之下。
“扑通!”水面溅起微小的水花,小春已然跃入水中!
他长在金陵城中,金陵近长江,长江滔滔不绝的浪花是小春幼年时唯一的玩伴,故小春水性极好。
只见他屏息着略微挺腰,即向水下窜出一丈之远,衣袍翻涌之间,天光渐渐黯淡,潭水越来越深,一道腐朽的白掠过小春的余光。
小春转眼望去,却见一截千疮百孔的手骨沉于潭底!
小春只是略微怔愣了下,随后便游了过去,继续察探着是否有暗道机关。
深潭之地,定会藏有很多的秘密。他也早知道,这宫中是个吃人的地方。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小春只在乎他想追寻的秘密。
遍寻无果,一阵焦躁感涌上小春的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只隔着一层轻飘飘、却又捅不破的薄纱。
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一阵急速的水流骤然涌来,小春被那水墙阻拦,一时难以前进。
前方便是瀑布!
水流越来越急,暗流翻滚着、涌动着,在水下形成一股无形的推力,将小春推向远处。这样疾的水流,不进则退,小春只有勉力支撑着,才能在停留在原先的位置,不至被暗流裹挟而走。
气息逐渐消耗,是走,还是留?
水流拂过小春的周身,柔和却又暗藏杀机,它仿佛在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一阵强烈的不甘在小春心头炸裂开来,那一瞬间,小春突然发觉,这阻挡自己的水流与那不可言说的命运竟这般相似,它们都是这样的残酷,肆意地将自己推至飘零之所,一个浪来,他以为的近在咫尺最后都成了远隔天涯,他所拥有的都被剥离,他所追寻的都被推远,兜兜转转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身不由己。
往事涌上心头,最后只凝为了小春眼中的凛然光芒,他看着那汹涌的暗流,忽地一跃,纵身向前!
激烈的水流咆哮着、怒吼着,它想要将小春击退,暗流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它们都在说着“天命如此”,而小春咬牙前跃,他的衣袍烈烈翻涌,缠斗之间,他竟是逆流而上,灵敏的身躯如鱼般横穿过湍急的水流!
他想要的,神不予他,天不助他,他便自己来取!
“唰!”穿凿的水道破开激流,小春破开层围,跃水而出!
恍如隔世的天光尽数洒落在小春的身上,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濒临窒息时轰隆作响的耳鸣。
他的身后是溅落的瀑布,三面是水幕包围,独独留下与山崖之间些微月牙状的空地,几乎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鸣泉之声不绝于耳,一滴水珠自小春的发梢滑落。
小春抬头望去,他面前的山崖上赫然刻着一联对句——
“水尽处,别有天地;路绝时,险象逢生。”
山崖崎岖,数丈高的地方却又一处较别处凸起,更有细微镂空之处!
就是那里!
小春赫然踏浪而起,腾跃于半空之中,眼见将要落下,却在空中一滞,足踏山石,又借力而起,向上跃出丈余之远!
他似要借着这嶙峋山石,步登青云,上揽明月!
“砰!”只见他一掌疾出,拍向那凸起崖壁,只听“轰隆”一道沉闷声响,好似山鸣之声,两扇石壁逐渐向两侧分开,一道暗门缓缓出现!
天光照耀在小春眼中,可他的眼睛却比星辰日月都要明亮,他再没有一丝迟疑,凌空一个转身,便直奔入暗道之中。
石门在小春身后缓缓闭合,山崖仍是那副嶙峋模样,全然瞧不出有何异样。瀑布继续流淌,将这一处秘密彻底掩盖。
万籁俱寂,小春燃起火折子,直面着身前的甬道。
他矮神摸索前行,终于在尽头处的地面,摸索到镶嵌在地中的某物。
火光靠近那物,只见它呈滚轮状,共有并列九只,每一只都上刻不同文字,上下拨弄滚轮,印字即随之变换。
这乃是一只诗文锁!
正当小春思虑之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天地万途,同归于尽尔。”
这九字,赫然便是解开诗文锁的秘诀!
小春骤然一凛,默默伸手抚上腰侧长刀,厉声问道:“何人?”
那人不急不徐,从容道:“赠你桃花之人。”
一片桃花将小春引至此地,小春以为皆是偶然,却不想早有人恭候在此。
良苦用心至此,若不相会,也太辜负。
小春拨弄几下,那诗文锁便应声而开,地面上机关打开,一个连接着地牢的入口出现在小春眼前。
“唰——”小春纵身跃下,气流的鼓动之声在耳畔烈烈作响,瞬息之间,小春已稳稳落于地面。
他抬眼望去,只见这森森地牢之中,灯火幽明,数重锁链自四面八方而降,尽数束缚在一人身上。
那人乃是一位灰衣老者,只见他身形瘦削,满头乱发,形容枯槁,却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小春。
小春不知为何通体生凉,不禁后退一步,手掌握紧刀柄,神情警戒。
这老者虽狼狈至此,可小春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是了,在这重重关隘之下,几如无隙的地牢中,能单单凭借一朵桃花,便将自己引来此地的人,又何尝是等闲之辈。
只需观其身上多少重锁链,便知此人何其危险。
“三日时间,你来得还算快。”那人声音苍老沙哑,却如无波之水,平静至极,似乎毫无意外。
“是三日吗,我却记不清了。”小春试探之余,目光却紧紧盯住他,不敢放过一瞬,对危险极其敏感的直觉告诉他,绝不能放松片刻,哪怕只是一个喘息。
一滴冷汗滑过小春的脊背,带来一阵焦灼的痒意。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这里太静,一点小的动静都属稀奇,因此我的耳朵也越来越好用。”那人道,“各人内息不同,脚步声也有差异,你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
话至此处,那人似乎咧了咧嘴,诡谲一笑:“几个月的皮毛功夫也敢擅闯此地,你胆子倒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是为利而来,却也值当。”此人好耳力,只凭脚步声便知小春武功平平,想必从前定是武学宗师。小春被他识破,却也不惧,言辞间反与他争锋相对。
“我为人阶下囚,何处有利可图?”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仰头大笑,锁链都因他的动作碰撞颤抖。
沙哑而低沉的笑,与铁索摩擦之间发出的刺耳声响混合,宛若鬼嚎,小春强定心神,回道:“所谓利者,非只金银荣华,但凡是心之所求,便可称利。”
“我来求的,是你仇人的性命!”
他话音刚落,那老者神色骤然大变,只听“铿锵”几声声响,那老者只微动手腕,那漫天锁链便向小春裹挟席卷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小春当即拔刀来挡,刀刃与铁索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轰鸣声响,在这地牢之中久久回荡。
那锁链如有神识一般,铺天盖地向小春涌来,小春试图挥舞刀刃护住周身,终究是慢了一步,身后一道锁链直击脊背,剧痛之下小春不禁低伏跪地,一道锁链却趁此时机攀上小春的脖颈!
“刺啦!”铁链收紧,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刺骨声响,小春当即呼吸一滞,被那锁链拖曳着拽向老者的身前。
“小子,你以为凭借这个,便能要挟我?”那老者嘴角双目怒睁,骇人异常,“我失了内力,可世间武功岂是争内力高下?我被困在此处,也能轻易要了你的性命!”
老者说话之间,手臂却又向后一扯,铁链更加收紧,在小春的脖颈上嵌上一道淋漓的血痕,小春几乎可以听到到那铁链与自己喉骨摩擦时发出的“嘎吱”声响。
他要是再进一步,是真的能使自己喉骨尽断而亡。
“哈!”小春从被剧烈挤压的喉间泄出一道类似嘲讽的气音,他没有畏惧,也没有悚然,濒死的错觉带来异常的癫狂,将他心底最后一丝迟疑与心惊都燃尽。
他总是这样,不知何时,痛苦与死亡带给他的不再是痛苦,而是彻骨的、要将他吞没于错乱混沌中的癫狂,暴烈永远不能让他屈服,能够轻而易举打倒他的只有最不值一提的所谓真情。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疯子。
小春紧紧凝视着面前之人,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个有些残忍的笑来,幽暗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同重重摇曳的鬼火。气息被桎梏,他只从唇齿之间轻吐出三个字来:“傅、东、海——”
三字落下,满殿俱寂,漫长的寂静与无声的对峙中,小春清晰地看见,那老者的嘴角蓦地抽动了一瞬。
“唰!”锁链终于被抽离,小春骤然脱力,不由地跪伏在地,径自喘息。
“呼——”久别的空气潮水般涌入小春的咽喉,小春渐渐平复呼吸,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
猩红的血液沾染在指尖,那刺目的红映入小春的眼底,他却笑得更加灿烂:“......这就是,我的凭借......”
“我要傅东海的性命,这是......我所求的,也是给你的回报......”
他抬头望向那老者,明明是老者在俯视着他,小春却浑然不处劣势,他的眼神执拗乖戾到了极点,微弱的声音却在这地牢中轰然回响:“作为交换,你又能,给我什么?”
那老者凝视小春半晌,骤然间仰天狂笑,形如疯癫。
“哈哈、哈哈哈——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是谁?”
“原是不知道的。”小春撑着长刀,勉力站了起来,与那老者平视着,“可现在我知道了。”
“昔日的东厂提督、纵横庙堂江湖的天下第一高手——”,小春抬手抹去了嘴角渗出的些许血液,“阎老先生,他背叛你的那一剑,竟没有杀死你吗?”
小春怎么知道?
你若看见他小指隐秘的抽动,便知他不知道,他只是从十九那里听闻过一些有关阎如风的传说,听闻过他与傅东海之间的深仇,剩下的,只全凭他天大的胆子,敢在一个掌握着自己生死的强者面前信口开河。
“砰!”锁链轰然落地,那老者,也就是多年前一人之下的东厂提督、傅东海的恩师阎如风,刹那间平静下来,缓缓坐了下来,铁索铺陈在地面之上,犹如死去而枯朽的长蛇,这地牢又恢复了小春初来时寂静惨淡的模样。
“你原是不知道的,可现在你知道了。”一般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小春。
阎如风何许人也?当年纵横朝堂,人人自危,谈之变色,怎会听不出小春道行尚浅的试探?他此言,便是承认。
小春将长刀收回刀鞘,对着此时沦为阶下囚的阎如风,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晚辈无礼,冒犯前辈,望前辈海涵。”
阎如风瞥了小春一眼:“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怕。”
“有所求必有所失,有所失必有所惧,心如朽木者,才无所畏惧。”小春道。
“一十六年不见天日,你瞧我心如朽木否?”阎如风望着小春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瞬。
“冬日肃杀,枝叶落尽,可虬根仍在,便不算枯朽。您还有未偿的心愿,故不是心如朽木之人。”
阎如风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你很聪明,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小春目光骤然一厉:“傅东海的软肋,您最清楚不过。”
阎如风没有反驳,他只问道:“你只想要他的性命?”
小春答道:“是。”
“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
“以命换命?”
“在所不惜。”
阎如风低下头去,重新闭合了双眼,再未给小春一个眼神:“你走吧。”
你走吧,逐客之语,小春却不气馁:“那晚辈明日再来拜访您。”
阎如风不置可否,他如同一尊坐化的塑像,与这寂寞的暗无天日的长夜融为一体。
他长久地静默,直到小春走后,他依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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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地万途,同归于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