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上官夫人一边亲手为上官熹梳着发髻,一边口中念着歌谣。
正二品诰命夫人,何等尊贵的身份,却一句一句念着民间的歌谣,盼望着女儿无病无忧,一生完满。
上官熹的面容倒映在铜镜之中。不同于大齐流行的娇美之风,上官熹面容可谓英气,长眉入鬓,凤眼清丽,略施粉黛,仪态落落,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到底是上官家最珍重的女儿,她只须坐在那里,便流露着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
听见上官夫人呢喃的歌谣,上官熹的嘴角动了动,她抬手抓住了上官夫人的手腕:“母亲......”
“怎么了?”上官夫人停下了动作。
“我曾说,要嫁便嫁给天下最有情意的儿郎。”上官熹凝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的眼中似有千万的未尽之言。
上官夫人偏过头去。上官熹仿佛从自己母亲的眼中看到了些晶莹闪烁的东西,她从来都是这样,端庄、有礼,高傲得连眼泪也不愿让别人瞧见。
她说:“肃王......肃王也是极好的俊才......”
“极好的俊才,终究不是我想要的。”上官熹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伸出手,捧起上官夫人的脸,轻轻地拿着锦帕,为上官夫人擦拭着眼泪。
“母亲,你不要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夺嫡之争,上官氏无法独善其身,是父亲选择了肃王,也是肃王接纳了父亲。”上官熹郑重地看着上官夫人,上官夫人也望着上官熹,这时上官夫人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心中那个带着花儿四处淘气的女儿,已然长成了一名足以肩负家族重任的女子。
“阿熹......”上官夫人在此刻终于泪如雨下。
她见过太多的贪婪、太多的人心险恶了,她想保全上官熹一辈子平安喜乐,万事顺心,可到头来她却要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帝王家。
那是阴谋汇聚之地,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
帝王陵阙,不过是千万人,埋骨地。
“母亲,为我梳发吧。”上官熹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一根点翠金钗插于发髻之中。
少女时,她曾无数次在这枚铜镜前梳妆,如今却是最后一次。
她将要以最盛大的华服,告别她的青春年华。
“母亲,不要为我流泪,我知道我的宿命。”
“我是上官氏的女儿。”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掷地有声,“我是上官熹。”
......
成亲之日,肃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几如不夜之天。
满堂宾客终于散去,肃王李崇明一身喜服,意气风发,推开了洞房的门。
红烛高照,龙凤呈祥,满堂的喜气,满堂的红色几乎要灼伤了李崇明的眼睛。
他缓缓走至床前,走到那一身喜服,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女子身边。
李崇明对上官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们曾经见过的。”
上官熹蓦地一怔,盖头却被玉如意缓缓挑开。
“御花园,竹影陂,上元宫宴。”李崇明看着上官熹的面容,笑道,“我不胜酒力,便借口逃了出来,信步走到竹影陂时,你恰好提灯坐在湖边......”
“那日......是你?”上官熹的眼睫颤了颤。
“你提灯回眸,只一眼我便再难忘却。”李崇明那双往日里端正威严的眼中,此刻在红烛摇曳的火光中,却显得意外温柔,“今日,我终于夙愿以偿。”
......
朝野民间皆有言曰,肃王与肃王妃情甚笃,举案齐眉,如胶似漆。
两年后,先帝崩逝,五子夺嫡。
先帝弥留之际,召五子入宫。吴王手握禁军,发动宫变,三位皇子死于战火,肃王李崇明勉力支撑。
“皇弟——”吴王手中剑锋不断地往下滴落血液,在地上留下一条蜿蜒可怖的血痕,那是他手足兄弟的血。
剑锋在地面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他看着喘息的李崇明,笑道:“你我,他们,我们五兄弟斗了这么些年,这皇位终究还是我的。”
“你我到底兄弟一场啊——”剑锋抵上李崇明的脖颈,据皮肉只差分毫,吴王神色戏谑,当真是胜券在握,“皇兄也不忍杀你,本王给你一条生路如何?”
“胯下之辱,换你一条性命如何啊?”
他们二人实在是积怨已深,以至于这等关头,吴王却还要千方百计地羞辱他。
李崇明单膝跪在地上,喘息着撑剑而立,吴王居高临下看着他,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终于还是胜了。
李崇明缓缓伸手,扶住了吴王的腿,正当吴王以为李崇明自甘受辱,哀求乞生之时,李崇明却蓦然抬起了头。
吴王俯视着李崇明,他突然发现那双令他憎恶的眼中,没有哀求,没有悲愤,没有绝望,有的只是......
嘲讽。他怎么敢......怎么敢嘲讽自己!?
李崇明咧嘴笑了下,他轻声道:“皇兄,你错了。”
吴王眉头一皱,他正要察觉出什么,可这短暂的间隙已不容他反应,正在他惊愕之时,一柄利箭破空,如风驰电掣般从他身后袭来!
“噗嗤!”利箭没入血肉,吴王因这万钧一击而倒地不起。
李崇明抬眼望去,层层禁军之外,一红衣女子持长弓,着银铠,风声烈烈,她于马上高喊:“吴王谋逆,弑父杀兄,此等奸贼,罪不容诛!”
上官氏世代将门的女儿,文武双全不输须眉,民间传言曰,冠军巾帼熹娘子,十万须眉尽惭颜。
在上官熹身侧,她的兄长上官溯于马上挥戈,扬声喊道:“诛此逆贼,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尘埃遍起,上官家所调三千兵勇与吴王禁军激战,转瞬之间,时移世异。
生死关头,李崇明回首望了上官熹一眼。
无论是身为肃王,还是后来的永熙帝,李崇明永远忘不了那样的景象。
那天的日头极好,那样盛的阳光照在上官熹的身上,她飞扬的鬓发似乎都在闪着耀眼的光亮。
弓满弦绷,一箭急出,她座下烈马嘶鸣一声双蹄腾空,红衣翻飞,飒沓磊落。
熹者,光也。
那是永熙帝曾见过的最美好、最耀眼的阳光,自此后他闲度的每一刻岁月,都未再见过如此的胜景。
......
登基大典,肃王李崇明践祚为皇帝之尊,改元永熙。
五王夺嫡,败落者朋党尽除,永熙帝遍赏功臣,上官氏一族定为首功,上官熹之父上官贺加靖安公,上官熹之兄上官溯封正三品昭勇将军,上官熹位列皇后。
其余金银绮罗珍宝无数,上官氏一族本就显赫,如今更是如日中天。
易之乾卦,九五,飞龙在天。
上九,亢龙有悔。
不知高而失位者,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
三年后,上官熹怀有身孕。
“蒙古犯边,你兄长大破敌军,捷报六百里加急送抵京师!”永熙帝兴奋异常,他将捷报递与上官熹,“阿熹,你兄长为朕戍边,而你又将为朕诞下麟儿......”
上官熹笑着接过捷报,她看着那些赫赫的战功,有那么一瞬间她弯起的嘴角僵硬了些许。
“臣妾倒宁愿是个女儿。”上官熹笑意不变,却垂下了眼睛,“有公主承欢膝下,也算岁月静好了。”
永熙帝抚着上官熹的肩头,他那双精明的眼中似乎闪过一瞬的莫名光亮,然而又转瞬即逝,他柔声道:“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他都必将是朕最宠爱的孩子。”
上官熹笑着没有说话,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却觉得莫名的冷,她的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不安。
不赏之功,位极人臣,上官氏走到这一步,当真对吗......
......
春去秋来,上官熹的月份越来越大,身孕也越来越明显。
斜阳透过雕花窗棂,浮光跃金似的洒在她的身上,上官熹看着墙上悬挂着的长弓,神往般抬手抚了上去。
赤羽长弓,这是她十岁生辰那年,父亲送她的贺礼。
她也曾策马扬鞭,弯弓搭箭,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今她身着华服,满头珠翠,却只能被困于这四方窄小的天下。
上官熹有些迷惘地抬头望去,她目之所及,只有四面朱红的宫墙。
“娘娘——”一声呼唤惊醒了上官熹的神游,她回过神来。
她的贴身婢女领着太医院的太医走进坤宁宫:“娘娘,太医院的孙太医奉命为您安胎把脉。”
上官熹收敛了神色,不知曾几何时,那个嬉笑怒骂显于面上的少女,竟也长成了内敛沉静的后宫之主。
“往日似乎是赵太医为本宫把脉。”上官熹道。
“回娘娘,圣上格外关心娘娘与腹中胎儿,特命奴才再行把脉,以保凤体无恙。”那孙太医如是回道。
上官熹有些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劳烦孙太医。”
绢帛覆上上官熹的手腕,孙太医搭上上官熹的脉息。
“如何?”上官熹问道。
“娘娘自有神明护佑,腹中胎儿也康健得很,只是脉象略有些虚浮,想来是怀有身孕辛苦之故,只需多加温养即可。”
上官熹点点头,她身边的婢女当即递上银钱,孙太医连连行礼,兀自告退。
“阿月。”上官熹唤着贴身婢女的名字。
上官月以为自家娘娘是累了,便走到上官熹的身后,伸手为上官熹轻轻揉着额头:“怎么了,娘娘?”
上官熹有些颤抖地握上了上官月的手,似乎只有拉住自童年便相识的故人的手,才能获得片刻的心安:“我有些怕。”
上官熹何许女子,临兵阵之前而面不改色,可在这幽宫之中,她竟说怕。
“我近日来一直梦到儿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上官氏只是寻常氏族,父亲报效朝廷,哥哥在庭院中习武,说日后要同父亲一样为国尽忠,我便拿着一把弹弓,无所事事地搅扰哥哥扎马步......”上官熹的声音很轻很轻,“那时候母亲就坐在庭院中,笑着看着我们打闹。”
“如今老爷封爵靖安公,将军也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跻身正二品大员,娘娘无须忧心。”上官月宽慰道。
“回不去了......”上官熹叹息一声,她摇了摇头,“我时常在想,哥哥是不是错了,父亲是不是错了——”
“而我,又是不是错了......”
......
乾清宫中,孙太医叩首回禀道:“回陛下,奴才已为皇后娘娘诊过脉息。”
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冰冷龙椅前,永熙帝负手而立:“如何?”
“贺喜圣上,皇后娘娘腹中——”
“乃是大齐的嫡长子。”
永熙帝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一瞬,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那样的冷漠,那样的暗沉,就如他身后的龙椅一般,至高无上,却又尸骨累累。
“知道了,你下去吧。”
......
近些日来,弹劾上官氏的奏折接连不断,封封言辞凿凿,好似确有其事。
受贿雪花银,克扣军中粮,私结朋党,欺上瞒下,挟天恩以凌群臣,照此说法,上官氏一族之罪当真是罄竹难书,流恶难尽。
永熙帝初时置若罔闻,甚至还处置了一名进言削上官氏爵位的风宪之官。可如山的奏折飘雪一般地递进内阁,送抵圣听,这位九五至尊心中,当真无一点隔阂疑虑吗?
上官氏铸就了一座战功赫赫,功勋彪炳的高楼,高耸入云与青天比肩,多少人殷殷欣羡着他的荣华富贵,又有多少人翘首以盼着他的顷刻崩塌。
被压下、驳回的封封奏折不过是一个起点,永熙帝的置之不理也并不昭示着他对上官氏的全然信任,所有的一切宛如坠入水中的微小石子,积少成多,水滴石穿,终有一天当最后一颗关键的石子再度沉入湖底,那以往所有的暗流沉疴便会顷刻间溯流而上,激起千丈滔天狂澜。
狂澜之下,被吞没的,又会是谁,又该是谁。
我们此时并不知道永熙帝对这狂澜骤起的一天究竟是否怀有期待,但我们知道的是,这一天终究到来,事实上,这一天也很快来临。
永熙四年夏,湖广荆州小民北上京师,击鼓鸣冤,声称龙虎将军上官溯回京途中,本奉旨南下剿灭湖广山贼,却滥杀无辜百姓,致使南山村一百三十六口百姓横遭祸端,埋骨山陵,幸存者只余区区两人。
群臣沸腾,天子震怒,急召上官溯回京,对簿公堂。
“砰——”砚台被置于地下,一张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血字书飘荡至上官溯的身前,永熙帝怒气冲冲的置问尚在殿中回响:“你有何颜面对朕?又有何颜面,对这天下众人!?”
上官溯一路风尘仆仆,至京城尚未卸甲便已入宫。此时他跪在乾清宫中,捡起面前那封血书,逐字细读。
“桃园之乡,田舍相安,朝耕暮耘,与时相息......奈何天降横祸,血流千里,亡魂遍野,竟不知一夕之间,再无家园......”
字字血泪,触目惊心。
“回禀陛下,臣授命剿匪,万万不敢滥杀生民......”上官溯似乎是想要辩解。
“那荆州百姓,已于三日前击鼓鸣冤,倘若不是哀痛悲愤至极,他怎敢叩天子门庭!”永熙帝怒火不减,当即便打断了上官溯的辩词。
“臣不敢犯欺君之罪,只是臣剿匪途中,获报曰,南山村中藏匿山贼,方才搜村,臣所杀者,不过四十六名山贼,以儆效尤,望陛下明察!”上官溯句句诚恳至极,叩首言道。
“砰”的一声,上官溯脊梁弯曲,额头碰地,他跪自己的君王,跪自己一片丹心,而这一声沉闷的声响在永熙帝听来,却如同一个权臣咄咄的矫饰。
“朕已派刺史前往荆州府彻查。”永熙帝背过身去,他的眼瞳深沉如万丈深渊,“待真相水落石出,若你确无其咎,朕定当还你清白;却事实确凿......”
“朕也必当,严惩不贷。”
“来人。”永熙帝没有回头看上官溯,有时多少的遗憾悔恨尽在一念之间,永熙帝与上官溯谁也不知道,这一眼的错开,便是君臣半生再不相见。
“剥去上官溯铠甲,押入北镇府司,等候发落。”
......
半月后,刺史六百里加急送来密件,称南山村已无活口,证据确凿。
那一夜,永熙帝面对御桌上那封封密件,那数道弹劾上官氏的奏折,那以鲜血写就的万民请愿书,他的脸上没有惊诧,没有犹豫。
他早已知晓一切,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为上官氏精心掘凿的坟墓。
君王好高髻,城中高一尺,若非永熙帝暗中授意,哪里有那样多“碧血丹心”的忠臣,甘冒天下之大不讳,去触上官氏的霉头?
若非他刻意设局,这荆州府百姓击鼓鸣冤,又怎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巧?
若非他早已拟好上官氏的罪责,那被山贼屠村的南山村村民,也不会沦为栽赃上官溯的凭证。
帝王心,不可测。
上官氏乃功臣不假,上官熹乃他心上之人更是不假,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永熙帝立于乾清宫中,他面对着满桌“凿凿”的罪证,聆听着宫外嘈杂的声响。
今日是上官熹临盆之日。
接生的宫女接连不断地捧着盆盆刺目的血水,自坤宁宫匆忙走出,接生嬷嬷焦急地满头大汗,上官熹一声又一声濒近力竭的哀鸣穿透过如密网般的瓢泼雨水,回响在永熙帝的耳侧。
永熙帝踟蹰片刻,他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字。
在那道明黄的谕旨之上,永熙帝亲自审判了上官氏一族的去路与结局——
“辜负皇恩,危及社稷,动摇国本......念在往日之功,特赐恩典......”
“靖安公上官贺因子罪降爵为南宁侯,即日赴桂,终身不得入京;龙虎将军上官溯削职降为庶民,流放岭南,亦终身不得入京......其余奴婢没为官奴,受贿银两没入官府......若有违者——”
“杀无赦。”
永熙帝闭上了双眼。
大雨之中,一边是落笔无悔的死,一边是呱呱坠地的生。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响彻宫闱,大齐皇室的血脉就此绵延。
新生儿睁开双眼,他的一生将与这座皇城紧密相连,而就在此时,他的祖父与舅舅将狼狈地从京师离开,漂泊万里,至死身是异乡客。
而此时的上官熹尚不知这一道密诏,她温柔地看着自己初生的孩子,细细地看过他的眉眼,终于因为力竭而昏了过去。
一滴眼泪顺着上官熹的眼角坠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依稀的泪痕。
流淌着,蜿蜒着,终究湮没于枕榻之上,徒留一片无力的湿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冠军巾帼熹娘子,十万须眉尽惭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