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杜三娘,有楚麟,有鸢二姐......过往的人和事在小春脑海中翻滚、跌宕、轮转、变换,他们或生,或死,最后都化为了细碎的光影,化成了无穷无尽的山与水。
小春跑啊,跑啊,他跋涉过寂静的河流,他攀援上险峻的山峰,他想摆脱身后的狼豺虎豹,他想穿过身遭癫狂的迷雾,他向上爬去,他以为登上山顶,便会看见天光破云,青天白日——
小春抬眼望去,他的身前是看不见尽头的万丈险峰。
他身在万山围中,不得解脱。
“哗——”
狂风骤起,震天动地,山石崩裂,一切都在崩塌,小春也随之摇晃。
水流声、风声、岩石碰撞、土地崩塌、天日坠落——
“砰”的一声,万籁俱寂,小春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耳鸣,随后一阵轻飘飘的絮语涌进小春的耳朵。
“醒一醒......醒一醒......”
小春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还活着吗,似乎有人在摇晃着自己。
他的眼睫颤了颤,慢慢地、微微地睁开了眼,一张陌生的面容出现在小春的面前。
那是同小春一般年纪的一个少年,他五官俊秀,只是皮肤略有些黑,见小春醒了,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道:“你终于醒了,我瞧你睡了好久。”
小春有些警惕地环视周围,除了那个叫醒小春的少年外,还有另两个少年分别坐在马车的角落,一言不发。
车身颠簸了一下,小春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向后退了几分。
小春已经很难相信别人了,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匕首,却摸了个空,他只能做出防备的姿态,对那少年道:“你是谁?我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只因小春许久没有进食饮水。
少年贴心地为小春递上水壶,小春却不去接。少年许是热心肠,他并未觉得尴尬,而是对小春笑道:“我叫李有余,家住余姚,耕田为生。今夏钱塘江大潮泛滥,水淹了田地,冲垮了家门,我爹娘没办法,只能将我卖给他们。不过他们说,去那里能吃上饱饭......”
“哼!”那窝在角落的少年之一冷哼了一声,斜着眼看着李有余,压低着声音奚落道:“就知道吃,吃饱饭?你知道那地方是干什么的吗?京师顺天府的韩家潭,那里头是什么你晓得吗?”
“那都是相公堂子!”出声嘲讽的那少年,莫约十六七岁,长脸,尖下巴,桃花眼,眼波流转间,透露着一股精明之气与风流多情来。
相公堂子......小春是听说过的。在金陵城,秦淮河畔脂粉烟花地,多的是满楼红袖,衣香鬓影。而相对隐蔽些的,藏在深巷之中的,则是那些相公堂子。
相公堂子中的“相公”,人称“象姑”,人如其名,里头的男子也都作姑娘打扮,柔声细语,身段婀娜,供人亵玩。
小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李有余则不解地嘟囔道:“......什么叫相公堂子?”
那刻薄少年嗤了一声:“妓女,知道吗?”
李有余脸上浮现出红晕,农家子弟,向来是听不得浮言浪语:“知道啊......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就是要被卖作男妓的,还不懂吗,傻子?”
霎时间,李有余宛若五雷轰顶,怔愣在原地,大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刻薄少年似乎是以捉弄人为乐,他看着李有余这副痴傻模样,乐得不行,他本也想看小春出丑,可小春的脸色,没有变过一丝一毫。
那少年却来了兴趣,他冲小春撇撇嘴,道:“喂,你不害怕吗?你叫什么?”他一边说,一边靠近了小春,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小春,过了半晌啧啧叹道:“你这张脸,长得真漂亮......”
他说着说着,甚至试图伸手去摸小春的脸。小春本是低垂着的眼睛,突然间半抬着,扫了那少年一眼,少年伸出的手便登时顿在空中。
那双眼睛,是少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双眼。眼瞳如明月西沉,寒光一点,眼尾微微上挑,如燕雀翎尾,振翅欲飞。眼睫纤长而浓,垂下时遮盖住些眼眸,隐隐绰绰,犹抱琵琶半遮面,云破月来花弄影。
可恰恰是这双那样漂亮,那样华彩,那样妩媚的眼睛,半垂着看过来时,少年却觉得无端地发冷。
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没来由的恐惧掠过少年的心头。
少年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半晌,随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嘟囔道:“长得这般漂亮,人却是个闷油瓶,又不是瓷娃娃,碰一下又不会碰坏......喂,你听好了,我姓何,名田田,‘莲叶何田田’,你听过吗?......”
原来这刻薄少年,名为何田田。何田田刚说到一半,却被李有余打断:“何田田?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姑娘。”
何田田“啧”了一下,弹了李有余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那又怎样?你们这几个,想必都是被人卖来的,我何田田可不一样,我是自己来的。”
他说这话时神色十分得意,甚至还有几分自豪自傲:“我也不瞒你们,我本就身在安庆的一处相公堂子,自小便受教导,莫说像女子,就连那花魁娘子,风情也未必有我三分!”他说话间,眼一转,眉一挑,当真是风情流转。
“可安庆那地方,哪里比得上京师!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小民,我何田田可瞧不上。”
李有余叫他一通话说得目瞪口呆,可何田田仍夸夸其谈:“京师顺天府,来往的都是名门显贵,王侯公子,出手阔绰不说,若是命好攀上枝头,保你一生富贵无忧。世人都说我们‘相公’下贱,嘻嘻,我才不在意呢。我呀,就是要穿金带银,腰缠万贯,珠玉满堂......”
“你住嘴!”那最后一个蜷缩在角落中,一言不发的少年突然在此时暴喝了一句,他清秀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额头也爆起了青筋。只见他虽一身麻衣,即便此时暴怒,也掩盖不住周身的书卷气。
何田田被他吓了一跳,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生怕那少年打上来,毁了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何田田才想起来,这位落魄公子哥,哪里是会动手的料子?想到此处,何田田登时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哎呦,哎呦,真是对不住咱们这位公子哥了,像我们这些市井之人向来口无遮拦惯了,入不得您的耳,真是失礼失礼......”
“你如何能如此自甘、自甘......简直是无耻!”怒极攻心,那少年再压不住声音,而何田田更是喋喋不休。
马车内人声逐渐嘈杂,突然间只听“刷”的一声,马车左边窗户的帘子被人一把拉开,一阵又细又婉转的声音斥道:“吵什么吵什么,怪烦人的。”
小春敏锐地向外看去,马车外,四个壮实的汉子抬着一座轿子,那轿子四面镂空,坠以幔纱,饰以珠花,看上去甚是华丽。那轿子中半卧着一个人,本是个男子,却作钗裙打扮。
那轿中男子被他四人吵得心烦意燥,遂一把拉开帘子,对着马车内四个少年道:“都来姑姑这了,也别想着跑了,姑姑我花真金白银将你们买来,可是指望着你们。日后做的好,吃香喝辣穿金带银不在话下。可若是再吵吵嚷嚷,可别怪姑姑我略施小戒!”
那男子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七八,想必是相公堂子中人,面容虽也俊俏,可显然过了做“相公”的最好年纪。花楼中有老鸨,这男子也便是相公堂子中的“老鸨”人物。
何田田忙笑脸相迎道:“姑姑说的是,我们当然听姑姑的话。”
那自称姑姑的男子才舒展了眉头,娇娇悄悄地说了句:“嗯,听姑姑的话,有好果子吃。”这才放下帘子,重新上路。
“我说魏兰庭,你什么脾气,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少爷公子哥呐,啊?”何田田冲那角落中的少年低声骂道,那少年原叫魏兰庭,人如其名,颇有一身清气,只可惜此时流落风尘。
魏兰庭双手攥拳,强令自己闭眼,忍下怒气。
何田田继续嘟囔着:“不过一个县丞的公子,家道中落了,还摆这样的阔气,我呸!”他咒骂片刻,却无回应,顿时没了兴趣,何田田于是转而看向小春:“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你是哪里人?被谁卖来的?”
他一张嘴真是片刻不得消停,小春不堪其扰,遂回道:“我叫小春。”
“小春。”何田田念道,“诶,你没有姓吗?小春,小春。”
他接二连三地叫着小春的名字,小春这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脾气,都被他叫得皱起了眉。
“小春,你这眼睛......啧啧啧,这鼻子......这嘴巴......我何田田是不想承认的,可你确实要比我、比我......”剩下的话被何田田含糊不清地咽了下去,他咽了口口水,几乎是带着些真诚地向小春发问:“小春,我能摸下你的脸吗?”
小春还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他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些,还未反应过来,脸颊便被人掐了一下。
“哎呀,哎呀!”何田田几乎两眼放光,“肤如凝脂,肤如凝脂!”
小春:......
小春自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若有人欺辱小春,小春定会报复回去。可没人告诉小春,被人掐了下脸,应该怎么做。
于是小春睁大着眼睛,愣在原地,像只被人摸了头的小猫,徒然地炸了一身的绒毛,却又无计可施。
何田田是真挺喜欢小春,因为小春漂亮,何田田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漂亮的人,因此一路上只听他叽叽喳喳。
余下三人中,李有余正兀自惊讶,半天没有回神,心想世上竟有相公堂子这般东西,自己竟要被送去那里,自己还能不能吃上饱饭呢?魏兰庭眼不见心为净,干脆闭眼休息。
而小春则仰着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何田田的七嘴八舌,一边出神地想,自己又要逃跑了。
他透过马车的帘子,看到了车外的人群。除了那抬轿的四个汉子与那位姑姑,右侧还有一队小厮打扮的精壮男子,显然是防备着他们逃走。
这样密不透风的防备,自己又该如何逃脱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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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肤如凝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