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你这是做什么?”
西山医馆这边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饭后,云萝进了药房,在药柜里翻找。洛君尘拄着拐杖在门外瞧见了,觉得奇怪,所以在问了一句后就借着拐杖慢悠悠地跨过门槛了。
云萝头也不回一个,拉开贴有甘草标签的药柜就伸手抓了一把,接着又抓了些连翘和白薇。
“没什么,我身上有些发热,想抓些药泡杯茶喝。”
云萝的话没说完,洛君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抓住云萝,连他如今最需要倚仗的拐杖也不要了。
前额突然贴上一只温热的大手,那粗糙结实的感觉明显和她的手不一样,云萝瞥了眼地上遭主人“抛弃”的可怜拐杖,一双杏花眼眸过分冷静地转向对面已然换了一副神情,紧张兮兮盯着她看的洛君尘。
手起掌落,她果决将他碰她的那只手打落了。
“做什么?些许发热罢了,又不会死人,你做什么这么紧张。”
“我……”
洛君尘被云萝问得一时有些语塞,不过在确认云萝只是有些低烧后,他倒是一反方才模样,再也没有紧张云萝,似乎前几秒那个在乎云萝健康,关心她恨不得捧在手掌心爱怜的不是他是别人。
洛君尘捡起拐杖后懒懒散散地倚在药柜旁没个正经样子,云萝翻了个大白眼,越过他刚要煮些滚水泡茶,这时医馆前大槐树经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云萝脚步顿了一下,闻到周边的空气中似乎夹杂着股不一样的气味。
这气味,像是血腥味。
难道,是干娘他们回来了?!
云萝心念一起,很快身体比头脑做出反应快速朝门外跑去。洛君尘腿脚不利索,压根没跟上她。然而,云萝一出外屋,刚到廊道,右侧边忽有厉风猛朝她袭来,云萝背后无眼,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下这一记手刀。
“噗通”一声,云萝失去意识栽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眼前的景物在几秒的时间里飞一般的倒退虚幻,逐渐成她紧握不住的流沙。云萝彻底闭上眼睛,最后一抹意识还残留着天边划过的两只傲翔九霄的雄鹰。展翅高飞,可得自由。
她是要死了吗?
怎么觉得这一觉再也不会醒来了。
“云萝姐,云萝姐,……”
迷迷糊糊中,云萝好像听到了廿小叶的声音。他在焦急地呼唤她,在急迫地叫喊她,似乎她的昏迷是一件令时间静止的大事。她死去了?她死了?
睁开眼,云萝的视野便是一片漆暗,她看不清廿小叶在昏暗环境中担忧的神情,看不清自己如今又是怎样地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地躺在床榻上,失去面具遮挡的大火伤疤在这种情境下显得狰狞恐怖。她动了动,便觉得自己喉咙像被人灌进了一股怪风,痒得她直皱起眉,非用一阵巨咳来缓解不可。
“咳咳咳……”
云萝咳嗽个不停,廿小叶松开她手,倒了杯热水喂她喝下。云萝的嗓子刺痛,别说喝水了,连咽口水都是煎熬,她咳得浑身都在震动,廿小叶没法,只能等她缓过去这一阵再说。
月头西移,春日的夜晚里寒气无处不在,潜伏前行每一处它们能靠近的地界。
云萝咳得双颊都通红了,才终于止住痒意。月光如华,柔柔地铺洒在这面窗棂前后,云萝喝着水,润润嗓子。
坐起靠在床身时,廿小叶的黑瞳像后山的萤火虫,散发精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云萝。
坐了半会,云萝终于想起白日青苑着火的事。她拉着廿小叶,问他霍香可是能从青苑出来了,青苑的其他姑娘可有受伤?
云萝醒来反应,其实都在廿小叶意料之内,可这事,急不来,得徐徐图之。
“青苑姑娘没有受伤,霍香姐也没事,她让燃大少给救了,现在住在燃寨。”
“燃冠羽?”
一听这个名字,云萝被刺激得生出精神,她强撑着坐起,问廿小叶为何霍香住在燃寨一事。
今日燃冠羽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火场救人,霍香安然无恙,全凭燃冠羽一人之力。
云萝对燃冠羽有偏见,认定他是虐待霍香导致霍香伤痕累累的罪魁祸首,她思路难以转变,所以根本没法接受燃冠羽会是为了救霍香,不仅令自己身陷火场,还为此重伤倒下的人。
他怎会为了救霍姐姐,不顾自身安危,他怎会?
“咳咳咳……”
喉咙又一阵痒意突袭,打断云萝思绪,廿小叶替她拍着后背,低声让她别想了。
青苑被烧,现下已成一座废楼,青苑姑娘们暂时得找地方安置,想来在修缮阁楼的这些日子谷内的百姓会减少面见姑娘们的次数。云萝姐患了风寒,这病来势凶猛,得少劳心伤神才是,夜深了,云萝姐该休息了。
云萝精神恹恹的,霍香一事虽激起她部分注意,但她病后缺了活力,由此也没保持清醒太久。
廿小叶常年待在药房,身上自有股淡淡的药香味,让人闻了很安心,云萝脑袋沉重,躺下不久后就睡着了。
她入睡得如此迅速,连本该解惑的几件事也忘了去问廿小叶。已是深夜,小叶为何不在自己房间睡觉跑她房间做什么?洛君尘呢,他是否平安回到洛寨?白日在医馆打晕她的那个人是谁?小叶和干娘,他们回来时可曾遇到?
一个又一个疑团在云萝心中生根发芽,渐渐影响她的梦。
漫长深夜,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静坐床侧注视她并不安睡的睡容。
窗外的月光如泄,偶尔响起几声夜间的虫鸣鸟叫。那些叫声远远的,可在山谷里回响,无论哪个方位的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注视女子睡颜的青年这时突然站起,在给女子掖好被子的下一刻转身来到房中的另一角隅,那个装放云萝衣物的木柜侧旁。
让木柜遮挡月光的旁边,似乎堆放一个黑影,一个重物。
它长条形状,两只胳膊两条腿的,和青年长得很像,实际上他们就是同一物种——都是人。
被廿小叶捆住绑起,洛君尘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能化作怒眼恶狠狠地瞪廿小叶。柔和的月光照在洛君尘嘴巴被堵的布团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云萝醒来后没发现洛君尘在她房间的真正原因。
那双充满了怒意的眼睛似乎在警告他、提醒他,要是现在要再不将洛君尘身上的绳索解开,把他放开,他廿小叶将看不到明日破晓时的景象。
收起在云萝面前的和善,廿小叶面上没有半点笑意,对洛君尘隐藏在心底深深的敌意和恨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冰冷彻骨,不止给人拒人千里外远之感,还让人心生警戒,不敢随意招惹他。
然而,这一觉悟洛君尘并没有,不仅没有,他还呜咽着隔着布团发出作死的动静,希望隔壁房的许莱师能发现自己。
夜深霜露重,廿小叶附下身,望着洛君尘仇恨的目光依旧是一言不发,他黑黝的眸子蕴含了无数洛君尘窥探不出的情绪,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居然胆大包天绑他,还是在许姨眼皮子底下。
从小到大,许姨可是最心疼他,最疼爱他和大哥的,只要明日他同许姨说一嘴,他保证,这个廿小叶即便是许姨捡回养大的,他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他竟然敢绑他,他可是洛寨公子!
“呜呜呜。”
一颗漆黑的药丸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洛君尘口中,洛君尘呜咽着想要吐出,奈何廿小叶眼疾手快点了他哑穴,阻断了他向外界求救的可能。
身后床榻上的云萝睡得并不安分,可能是在睡梦中听到了洛君尘动静的缘故,廿小叶冷冷瞥了眼满脸怨怒的洛君尘,直起腰很快将一根特制的香给点上。
幽暗的房屋角隅,有一星火光亮着,且持续了半炷香时间。
香一经熄灭,乳白色的烟袅袅摇摆飘向半空中,房内的草珠子帘子相互碰撞响动,隐隐约约间,青年低低的声线传至女子回溯过去的梦中。
“云萝,你要好好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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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这场病来得迅猛,第二日醒来她咳嗽得更严重了,又没退烧。怕这病气过给其他人,所以许莱师和孔毅如没同意云萝下床帮忙。
这次青苑被烧,青苑姑娘上上下下包括打杂的丫头在内共有二十余人,考虑到阁楼修缮的日期,三寨在昨晚决议各腾出一处住处安置居无定所的姑娘们。
霍香昨夜是被燃寨主带走,住在燃寨的,而除她外,还有将近十来位姑娘陪燃氏族人入寝。
一群身世飘零的姑娘们没有去死的果决和解脱痛苦的狠心,便只能屈辱地遭人侮辱,身不由己地过着苟且偷生,拿□□换衣食住行的耻辱生活。
洛、洪两寨也分别收留了青苑死里逃生的部分姑娘,不过,除了三寨外,许莱师的医馆昨夜也迎来两位互不对付的徐娘入住,这分别是花锦娘与孙娢仙。
花锦娘和孙娢仙之间的恩怨,这忘尘山谷内虽然不是人人皆知,但在那一年明白事理且成年懂事的,都大致知道事情原委。
这俩女人皆因一个男人升起沉寂已久的枯心,皆因一个男人重燃对生活的希望,同时也因一个男人结仇、结怨,恨不得自己活着的每一秒就掐死对方不可。
有句老话说得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些年来,自钱允良死后,花锦娘重归青苑,孙娢仙就没有看花锦娘看顺眼的时候,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瞅时机干掉花锦娘。
不是伺机给花锦娘吃食中下药,就是趁花锦娘日出晨时在院中懒散地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抽着她的烟杆子时,她就悄咪咪地靠近,故意推倒二楼的盆栽想一下砸死毫不知情的花锦娘。
这仇有多大,只有身处其中之人能明白。
要知道,明明只差一天,只差一点,她孙娢仙就能逃离青苑这座吃人的地府,到人间光明正大地生活。她本可以站在光里,站在太阳底下,她可以相夫教子,她可以一心一意只待一人,她可以赢得爱人的尊重,可以接受他的关心和爱护,她能冠上他的姓,名正言顺成为他的女人,在今后的日子里,不再受人摧残,不再被人白眼。
她可以仅有他,只为他,可这一切,这一切都被花锦娘那个贱人给毁了。
她这个善妒的贱妇,不仅毁了她的希望,连允良也不放过。她怎的如此心狠,允良当初为她半年都下不来床榻,她倒好,这个没良心的坏女人,居然将允良杀了,烧毁他的尸身,让他死都不能心安。
混蛋,她唯死才能偿还对允良的亏欠!
在青苑,在喽啰们和丫鬟的提醒与阻拦下花锦娘好歹能逃过孙娢仙对她的暗杀,但在医馆,这里不同了,首先没有喽啰,没有丫鬟,有的只有几个会医术的医者。
他们对她们两人的结怨有所耳闻,但这是医馆,治病救人的地方,不允许她们放肆,即使孙娢仙再怒再气也要顾忌些分毫,不然许莱师不欢迎她,她去了燃洛洪三寨之一,也是同其他青苑姑娘们那样免不了被吃干抹净的命运。
正午没过,外头时不时响起的怒斥声引起云萝的注意。她烧退了一些,现正喝廿小叶给她熬的苦药,犹记得昨日她昏迷前洛君尘还在医馆的事,云萝喝完药,总算向廿小叶问起这件事。
“我昨天是被人打晕的,洛君尘回洛寨了吗?他有没有说过昨天打晕我的是何人?”
“一大早,洛寨主就派洛氏弟兄们接洛二少回去了,广白哥当时也来了,还训了君尘哥一顿,说他不该大病刚醒就四处乱跑,害他和父亲担心。我们昨天从青苑回来,一回来就见你躺地上了,压根没见到除你和君尘哥外的第三人,君尘哥也压根没提你被打晕了的事。”
昨日将云萝打晕的那个人手劲很大,云萝按照那人打向她后脖颈的方位推算,猜想那人约莫是个汉子。
可对方究竟是谁,打晕她的目的是何,云萝毫无头绪,根本想不通。
苦思之际,外头孙娢仙和花锦娘对骂的声音又响起了。
因为顾忌许莱师怕许莱师生气,孙娢仙根本不敢在医馆对花锦娘下手。然则动手不行动嘴可以,这不,天刚蒙蒙亮,这俩人就在后院对骂起来,这精神是一个赛一个旺盛。
云萝被吵得头疼,正烦躁得揉着太阳穴时忽然从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她床前,等她察觉到不对抬起头看,映目便是小孩儿放大的圆脸。
“肉团子?”
云萝惊得喊了一声。
她记得,前日广白哥不是拎这小孩儿走了吗,还说要搜遍全山都要找到这孩子的其他亲人,怎么他现在跑这来了?
云萝迫切要问个清楚,可那孩子的速度比她还快,脑子一缩小身子一扭就闪廿小叶身后去了,还探出个圆脑袋,一双跟黑曜石相形无差的黑眼睛正两眼不眨地盯着她,像在防备着她。
云萝张了张口,看向廿小叶,刚要说什么,谁知这孩子一开口,就扔出个重磅大消息,惊得她当即说不出话来。
“二哥哥,这丑女人要捉我,你可是我的亲哥哥啊,你得保护我,不能让坏人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