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霍香,燃冠羽其实已经忘了自己还曾惦念过这样一个人物。
是啊,他是燃家少主,因叛逆所以去到了青苑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美人,被关回到燃寨后,他被禁足,一步不能外出。看书成了他养伤期间的消遣,他不是没想过继续在燃寨风流,可人到底是要脸皮的,他也是。
读过这么多圣贤道理,燃冠羽哪怕想用实际行动去反抗他的老父亲,想叫停他爹对他如老母鸡时刻保护稚鸟,将他护在他羽翼下那样无微不至的管束,可他也不会蠢到对身边认识的姑娘下手。
青苑的那些女人都是三寨共有的,都不是清白之身,别人能上的,他自是能碰。可寨里的不同,她们都是从小和他相识,大家知根知底的,他若不想明媒正娶人家过门,若不想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伯满脸怒气地上门找他算账,他还是别糟蹋好人家姑娘,别做些连他也瞧不起自己的混账事。
两个月养伤,半年禁足,等燃冠羽再一次偷溜跑去青苑已快过去一年了。还是那群宗亲伙伴,还是他向往的人间天堂,这一次他去了一个新姑娘的闺房。
听七哥说,这姑娘人美是美,但就是不陪笑,比青苑那些姑娘还要面冷。不过,正因新来没几日,那滋味可比在青苑待久的老姑娘们美多了,比李二姐的要好,比沈长瑛俏。
燃冠羽将近一年没碰女人,性瘾上来了,双瞳的精光总让他看起来猥琐龌蹉,总之眉目间的温雅不复存在,他失了正气,自愿堕落,并自认无错。
推门进房,燃冠羽迫不及待就要和美人行房事。
要在往日,他久宿青苑的那些日子,一般是会和美人聊上几句,调些情熏染下氛围的,但现在,他没心情,唯一的心思只有大口吃肉。
阑珊灯火的照映下,少女清冷的面容带着只有他才能明白的熟悉。
燃冠羽愣在原地,木桌上的烛火似乎晃了又晃,夜间无风,可不知怎的他体内的燥热莫名冷却降了下去,伴随他一路进来的笑容也立时凝结在面上,再不欢快地舒展了。
什么情什么爱,什么爽愉什么得劲,燃冠羽如今头脑空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想着快些走出去,找个人来问问,询问这事的来龙去脉。
回寨后,他有向七哥他们问过她,七哥说了,青苑是有服侍人的丫鬟,小丫鬟不犯事,也没得罪人,按规定他们这些来青苑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冒犯她的,不然就是坏了规矩,要被谷中规矩处置的。
但是,为什么,她现在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是七哥骗了他,还是在他养伤期间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燃冠羽一反常态地没有在女人身上发泄自己的**,他只是坐着,面对面地望着他曾经心心念念的姑娘。
那张脸熟悉且陌生,他不认识她,与她仅有过一面之缘,可他又无比熟悉她,在无数个夜晚里,他都会在梦中梦见她的脸。依旧是没法看清楚的,依旧是只有侧脸轮廓而看不到正脸。
她似仙女落入凡尘,眼神淡漠地望向他,又似越过他去看向身后的人间大地。
脱离现实的梦,以及伸手再多次也抓不到她裙摆的哀叹,现实让燃冠羽逐渐忘了他惊鸿一瞥的姑娘,他忙心和他老头斗嘴,忙着上窜下跳打破他老爹给他立下的种种规则,决意把他老爹气死,生活的充实使得他不再去挂念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而今,他终于像被命运捉弄般见到她了,在这样一间房中,在这样一个情景下,燃冠羽真的很想笑,在盯着霍香的脸看的某一刻,他想放声笑自己曾爱恋过青苑后院浣衣洗裙的姑娘。
但这笑似乎是哑声的,总之他扯了扯嘴角,仿佛话到嘴边被毒哑了喉咙一样,他动了动嘴,却发现自己没有笑的必要,没有笑的力气。
他笑不出来,他喜欢了几个月的姑娘,在有一日也被这些人残害,被关进这里,成为饿狼腹中的羔羊。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失魂落魄回到燃寨的燃冠羽,在这大半年来头一次在燃老爹面前露出投降的迹象。
燃老爹举起的棍鞭忽地垂下,他觉得他的儿子痴了,在那地方待了一夜后就傻乎乎的,像有妖精吸了他的魂似的。
“燃冠羽,你别跟我装糊涂,我告诉你,今日你说再多也没用,我是不是喝令五申不能到西山那地去,你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放啦!”
“爹,你能不能告诉我,青苑的由来,那些女人是怎么出现在我们忘尘山的,我们谷中的男人又是为何能主宰她们的命运的?”
燃冠羽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珠子失去往日的机灵和光彩,他看向了燃老爹,疲惫的双眼在那时迸发出力气,他用眼神在抓着燃老爹,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在平日,燃老爹绝口不提青苑的一干人事,那里的人那里的事本身的污浊糊得他嘴张不开,他也没脸开口,向亲儿子提及有关青苑的一丝一毫。
但今日,他不得不提了,因为他经历世俗沧桑的老心敏锐察觉到他儿子的不对劲。
“冠羽啊,你该知道,你和武钧,你们是同一个父亲。”
燃冠羽缓缓瞪大了眼睛。
如果说霍香的沦陷对燃冠羽是一个打击,那么他老爹燃寨主束身自好的光荣形象的坍塌将是又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敬仰这么多年的父亲,他误以为他老爹和谷内其他以色为食的男人是不同的,有着天壤之别的距离。然而在燃老爹说完那些陈年往事后,他圣洁的雕像在他儿子心中彻底跌进泥泞,坠落凡尘。
原来他爹和他一样,原来他们这些男人并无什么不同。
那日,听完燃老爹道来过往的燃冠羽止不住地在笑。他低低的,持续一盏茶的时间从喉咙发出怪声,眼角的水珠始终挂满上头。一颗坠下来了,还有新的一颗饱满地接替着,周而复始,在短暂的数秒间它们还会存在。
可笑,悲凉,阴暗,这是三个燃冠羽在得知全部过往后所脑海冒出的一个词。
可笑,他从小敬佩的父亲,原来背地里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悲凉,许诺一世一双人的老爹随口一说,却让阿娘当了真,她直到病死,都以为老爹是去西山给她找郎中看病,而不是迷了心智背叛他们的誓言;拖所有人下手,将受害者的贞洁视若无物,至亲熟人的尸体旁,他们要求存活者发自真心地卖笑,逼迫她们载歌载舞地取悦他们、悦纳他们,用血屠杀的土地,最终还想用欢笑去粉饰悲号,这是何等天真,何等可笑。
“你有脸喊我娘的名字,你有资格阻我跟你一样去青苑,去龌蹉苟且生出一个跟武钧一样的野种?”
燃老爹张了张口,那瞬间面临燃冠羽的冷笑质问他喉咙仿佛被异物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也确确实实没脸喊他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
他能正视自己的心,敢不愧天,不愧地,不愧她地喊一声,他这辈子没做过错事,光明磊落对得起她吗?
他不能,因为瓜熟蒂落已来到这世上的武钧就是打响他脸的证据,他是伪君子,是不称职的丈夫,他辜负她的信任,利用她的善心,他伙同他的兄弟一块欺骗她,只为满足他的私欲,为了所谓的燃家的血脉不能在外飘泊,他将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抱了回来,促使她把孩子当亲生的扶养。
燃冠羽冷笑看着他亲爹,那个他一直向他看齐的偶像。忽然,他拔腿跑出了燃寨,背影决绝的,没有回过一次头。
自那后,燃寨大少爷更加食髓知味,连家也一次不回了,仿佛,青苑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的根在那,供给他营养的源泉也在那。
“霍姐姐,我和小叶来看你了。”
云萝的声音打破霍香和燃冠羽间的些许微妙氛围,霍香从燃冠羽的轮椅前蹲起,看到对她扬笑的云萝,看到亦步亦随向来跟在云萝身后的廿小叶,唯独没看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这几日,他们说,他死了,是因为背叛忘尘山?!
“小萝,我想和你说些话。”
“好。”
云萝不作他想,高兴地应了声。
廿小叶是站云萝身侧的,但知心姐妹俩谈话,他一个异姓跟着是不是那么回事的,所以目送云萝和霍香进屋后,他怀着那么一点为燃冠羽可惜的心理,站他身旁和他扯些闲话。
燃冠羽究竟是任性所为还是至情至真,廿小叶不作批判,他只是有些惋惜,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因此而陨去,像一棵茁壮生长的树苗好不容易长到了两米多高,有了抵御强风的枝干,枝叶繁茂不日将会长成参天大树般忽地倒塌,不是虫灾,也不是劲风,而是因这树自身就没扎根扎实,令他叹息连连。
庭院中的两人一个站着缓缓聊起相识以来的闲事,有赵家四娘子和她恨铁不成钢小叔子的家丑事,有洪寨老爷子的孙女儿又大病一场,至今还一遇风就猛咳嗽不停的事儿。
廿小叶是没把燃冠羽当能分享秘密的知己,去和他谈他对云萝的心思,他也不好八卦,贱兮兮地探听燃冠羽和霍香这些日子在燃寨相处的如何。
他就像村口的大妈,啰嗦的但又不带恶意地同燃冠羽东拉西扯,谈天说地。
燃冠羽身量高,身板大,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子,同他二叔燃刃凉一样,如果他俩愿意,他们可以一拳把高瘦敏捷但不具备实力的廿小叶给打趴下。
缘上次,肺腑内脏被打出血的燃冠羽这些日是每隔一阵就嗽一阵,剧痛从他身体里咳出血来。他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那么颇具力量,似乎再来几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可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差了,象征生命的精神气从他的眉心溜了出去,变成赤目的鲜血,去滋养那些院中的花草、黄杨树。
他愈觉得精神不济,愈觉得生命流失,就会愈发感到花儿们的可爱,初升太阳的温暖,还有身体怕冷程度的加深。
在以前,燃冠羽是不会说一句冷字的,他想,他好歹是个男儿,好歹是个男人,怎能那么没用地整天念叨着冷。可在伤后,他几乎每日每时都觉得冷。
无形的寒潮似乎锁住了他,无论屋里烧没烧炭火,无论霍香给他盖几层棉被,即便有她躺在他身侧,他依旧觉得冷。
那种寒是无处不在的,哪怕现在,他就坐在太阳底下被光包围着,他依旧觉得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结上寒霜的。这也许不是天气使然,是他的心理作用,唯死方可解脱。
“姐姐,你们,你和燃冠羽,是怎么回事?你是否,喜欢他?”
里屋内,听闻高淮死讯的霍香怔了好久的神,后来迎来云萝的发问。
她眨了眨眼睛,木木的眼睛里茫然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喜欢吗?这一词弥足珍贵,她从来都知道它有多重,所以不敢将它宣之于口,也不会将它说给那些眼里脑里只有精虫作怪的禽兽们。
他们丑陋,可憎,柔情蜜意和真情实意用不着给他们丝毫,因为他们根本不配。
可若是燃冠羽,那个初来就盯着她看了一整晚,什么冒犯僭越之举也没有做的少年,霍香想,她的心是有一点点有异样的。
她没那么大脸以为这样发乎情止乎礼的少年是钟情于她,来那只是满足看她一眼就好,她也不会自作多情,觉得在这靡乱的地狱里,有这样美好的少年真的心悦她也好。
她心里有很多的不解,有很多对少年无所为的谜语,但作为一朵泡在臭废水沟的小花,她只想以平常心待之。她刻意不去把他和他们归类,希望他是洁身自好的正常人,不染污泥,不近罪孽,她希望着,他和旁人不同,她希望着,他能如那夜一样什么都不做,单单只是陪她坐着,对望着。
如果,她能得到正常人相处时的尊重和礼貌,得到街坊邻居们和善又亲热的呼喊,她想,她唯一有可能是从那位少年身上得到的。
他真的很怪,可他的眼神纯粹得让她差点要落泪。很久,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了,已经很久没人用平常但还是藏着点怜爱的眼神看她了。
那些败类,吃人的眼光总是不用掩盖的。
霍香曾做过一个奢侈的大梦,她幻想着她能和这位互不相识的少年郎把话闲谈,只是作为朋友的那种,她可以向他倾诉她的痛苦和恨意,他能没有其他杂念地安抚她、抱着她。她想寻一可怜她的男人,聆听且同情她的悲惨,而绝不是另一只披着羊皮的禽兽,面上给予她同情的眼泪,实际贪婪她曼妙的□□,垂涎她光滑的肌肤。
灵魂若不能共震,普通的欢好便只是一种发泄,一种只有色情的歌舞,而没有人心的冷暖相知,抱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