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尘哥,你怎么在这?”
廿小叶的奇怪不是作假,因为他真就没看见洛君尘,眼里只有云萝。
洛君尘走近,皮笑肉不笑地冷呵了声,“过来看看高淮罢了,对了,我娘呢,在医馆吗?”
“我出来时许姨是在的。”廿小叶答道。
洛君尘嗯了声,他以为这两人拜祭完高淮后就会无事回医馆去,谁知回医馆的那条崎岖小路上他们没往医馆方向走,反而拐了弯,朝西山外围走。
洛君尘哎了两声,在云萝和廿小叶疑惑看向他时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才问,“不是要回去吗?你们要去哪?”
云萝眉间的情绪淡淡,像一张白纸窥探不出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又像一个木雕,木木的表露不出任何神态。
“出去外面走走,君尘哥想见干娘的话还是回医馆吧,不用跟着我们。”
“那也不着急一时,正好我也想到处走走,跟着你们一块也行。”
洛君尘打定了主意非跟在两人身后不可,云萝和廿小叶对视两眼,云萝是没心情应对他了,廿小叶招揽堆笑,用兄友弟恭的姿态朝洛君尘道“好啊”。
燃寨在西山的另一面,路过洛寨,经过洪寨,直穿谷内最中央的擂台,洛君尘后知后觉这两人原来是要到燃寨去。
平日,喊洛君尘去燃寨他是不带怕的,可上次,洛燃两寨人在擂台大打出手,燃家少主燃冠羽被殴打重伤那是拜洛寨所赐,虽说规则摆那,燃冠羽签下血书,自言上擂台生死各凭本事,怨不得旁人,但事情真发生了谁又能心安理得去接受,更别说燃冠羽他叔还是暴脾气的那个。
洛君尘不敢想下去,假若他真去了燃寨,进了那里边,自己可还有条命安然回来。他,燃寨那些人,可不会放过向洛寨报仇的机会,到时候打死他,编个借口说他失足摔下悬崖重伤不治,他老子何曾视儿子为亲子,届时恐怕为他伤心的只有大哥和娘。
恐怖的想象令洛君尘登时停止脚步,他干呵呵地笑两声,在云萝和廿小叶闻声回头看他时他语速飞快地找借口:“那个,云萝姑娘,小叶啊,你们是要进燃寨是吧?我想起我其实还有件事,得去洪寨看看,既如此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先走了,你们也快些回医馆吧。”
说完,不等云萝两个说些什么,洛君尘如同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一眨眼就消失在燃寨的范围之外。
云萝廿小叶两个互相看看,再看洛君尘离开的方向,半晌不知如何言语,还是廿小叶开口,猜测洛君尘要去洪寨做什么,“君尘哥有五年未醒了,这次到洪寨,难道是想见见芜玉姐姐?”
林芜玉,艳冠三寨的第一美人,因生母怀她时误食了毒草,又兼早产,故身子病弱,有娇弱美人一称。
这个名,是云萝此生最不想提及与听见的,比洛君尘更甚。
她突然变了脸色步伐快速地往前方走,廿小叶不知她心中所想,猝不及防,在她走出几步远后也连忙跟了上去。
不说洪寨那边洛君尘是怎么和他的老相好见面的,就说燃寨这,如云萝之前所担心的,燃寨看守寨门的一些子弟并不答应放行,让云萝进去。
四五年前,他们还清楚记得洛寨大办婚宴,宴请谷内男女老少前去喝喜酒,而婚宴的主体新人就是云萝和洛君尘两个。云姑娘是洛寨的儿媳妇,即便失忆忘了她和洛君尘的前尘旧事,可她是洛寨人的事实不假,他们燃寨和洛寨不共戴天,绝不允许洛氏族人踏进燃寨范围内一步。
燃氏兄弟没有为难廿小叶,更不会阻止廿小叶进入燃寨境内,可廿小叶和云萝同进同退,况且他之所以来燃寨的目的是因云萝,云萝进不去,他一人进到燃寨又有什么意思。
正当两边人都僵持不下时,燃刃凉出现了。本来,他是下山去西山那边请许莱师给燃冠羽看病的,云萝赶忙上前跟他说明来意。
燃刃凉与洛寨有仇,对云萝一个和洛寨早无干系的弱女子并无太大敌意,他发话准许云萝进燃寨,云萝感激,拉着廿小叶一同上山去找霍香。
霍香,作为燃家少主一个半道抢夺失败带回来的人儿,是被燃刃凉默许安排住在燃冠羽的住处的。
燃寨人口比洛寨多,云萝没几次来燃寨,所以七拐八拐,还是沿路问了些寨民才找到正确的路线。
东山,就像披了青黛色罩衣的老汉,山顶的峰峦高耸入云,山腰的屋舍人家俨然成寨,老人倚身侧躺,静俯世间百态,看遍喧嚣纷扰,它不轻易发怒,也不过多百态,默默观看生活在它身上的人们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演绎怎样的人生。
不同于青苑雅致结实的两层小阁楼,燃冠羽所住的是一座建造气派的院落,没有许老夫子那般在院中栽了很多奇花异草,养鱼怡情,庭中的黄杨树茂盛如盖,淡黄色的花朵藏在翠绿的叶片堆里,偶尔有几朵乘风飘落,静眠一地。
云萝和廿小叶来时,霍香正陪燃冠羽在院中看花。
燃冠羽所剩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天是霍香在床前照顾他,陪伴他。
作为男子汉,燃冠羽十分唾弃如今的自己——不能挺直腰杆到处行走,无法健康有活力地站在太阳底下,他就像一个废物,只配人吃喝拉撒伺候着的废人任霍香照顾着。
对于这一现实,燃冠羽不能接受,这使得他向来深情款款待霍香的脸上没了笑容,苦闷和自厌令他恹恹的,这不只是病痛带给他的,他的心境已然发生转变,极少数人会乐观地接受死亡,认命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途。
今日,天响晴得美好,天边更无一朵黑云飘着,霍香唤来了人搭把手,把体重还是需两人扶的燃冠羽搀到轮椅上去,推他一道出来晒晒太阳。
今天天好,冠羽可以出来见见阳光。
男人坐轮椅只言未语,女人候身前温婉道来儿时相遇的旧事,云萝停住了脚,拉住廿小叶,打算待会再过去。
说来,燃冠羽和霍香的第一次相遇,是一个偶然。当年,自车队被拦路的三寨人杀掠最终只剩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后,霍香一个未长开的小丫头出不了青苑,只能作为粗使丫鬟在后院干着粗活,洗衣、做饭、打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燃冠羽是他爹寄予厚望的大儿子,燃老爹对儿女管教甚严,不管谷内的世风如何,无论谷内多少未及弱冠的少年欲壑难填跑去青苑一偿平生情爱,他不愿踏足青苑那等腌臜地,同时也不允许膝下的一对儿子跑去那种地方鬼混。
十六岁前的燃冠羽,在其严父的严厉教导下,是接触不到除圣贤书外的污言秽语,不知道悠闲自在,景致美丽的山谷风光下,其实隐藏着颠覆他认知的阴暗恐怖。
受双亲近乎安排得明明白白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无疑是窒息的,不管处在其间的子女是不愁衣食吃穿,还是忧愁一日三餐,他们大多会感到拘束。雀鸟被猎人逮捕,终日受困地方天地,受限铁制或金制的鸟笼,见不到亲热伙伴,闻不到同类熟悉的气息,老死、虐死仿佛是它们最终的归属。
或许,寿终正寝是人类渴望追求的,但它们,一群也有血也有肉的生物,怎会甘愿为人爱宠,心口不一地高声展现它们美妙的歌喉,为了片刻吃食,而出卖自己的贞操,自己的欢笑。那些,可是出自本心才会更美更耀眼的东西。
燃冠羽有了叛逆心理,青少年时期的孩子们不可避免出现的一种现象。他开始反感燃老爹在他耳边的循循教导,开始对燃老爹口中的青苑出现了极大的兴趣和好奇。
他想,不过是一处小院,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他老爹年年日日叮嘱他不许踏进。难不成,他真去了,他老爹真不要他这个儿子,把他打死不成?
武钧还没长大成人呢,老爹怎会这么狠心。
叛逆心理严重的燃冠羽,当初一旦下了某种决定,就决意必须将这事做到底。
当夜,他不仅一人翻墙跑去了青苑,还在族亲的怂恿下进了最受欢迎的一位姑娘的闺房。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何曾见过这种大场面,在这里,美女如云,莺歌燕语,他这辈子见过的漂亮姑娘都没在青苑见到得多。
怪不得老爹不许他来青苑,原来美姑娘都藏在了这里。好东西不给分享,看他回去怎么质问那老头子!
心猿意马的燃冠羽没有迂腐书生的那种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早从同龄人口中听说了这里如同男人的天堂,女人的地狱,来这便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男人心底的**令他极快地接受这一切,他不问那些姑娘的来路,也不想分出心思去关系,他现在,只想同佳人快活,体会书中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精虫上脑的燃冠羽忘了同龄伙伴们在他进去前的那些叮嘱,莫要性急,莫要掉以轻心。在鱼水之欢前拿衣带捆住女人的双手最是保险,再不济,也得小心谨慎,把她身上藏着的利器给搜拢扔了,避免中间出现什么意外。
惊怒声很快响彻西山这片天地,燃寨的子弟万万没想到,他们都细细嘱咐燃冠羽了,燃冠羽还这么不小心,竟被那女人伤到。
从来被关进青苑的女人没有一个会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来服侍这里的男人,燃冠羽被那女人伤得很重,剪子划过燃冠羽的下身,差一点就叫他做不了男人。
女人的这一举动将燃冠羽惹毛了,他要命地捂住伤口,在燃寨的小伙伴们闻声推门冲进来时他怒意难抑,重重地给了那女人一巴掌。
这一幕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在忘尘山,谁不知道燃冠羽从来没动手打过人,更没打过女人。然则,真到了危及自身安危的时刻,圣人怕是也不能镇定自若,何况燃冠羽这个普通的凡人。
他脾气也不像大家所看到的那般好,易好说话,小时,他曾言语奚落过洛氏两兄弟,嘲笑他们是没娘养的野娃。这些年要不是他老爹在他身边管教他,约束他,他怕是一匹撒欢的野马,没有缰绳和马鞭控制,早撒开腿哪儿草茂水多早跑哪了,哪会装了这么多年的温雅公子。
那一夜,算是彻底撕破燃冠羽往日伪善的假面具,他不再装了,也不想如他父亲预期和希望那样活着。
他累了,他骨子里不是好人,更不想做善人。其余人都在作恶,他们都在拿起屠刀杀人,反倒过来教他做个好人,一个君子,他呸!
谦谦君子燃冠羽变了,在那日前,忘尘山谷有三位言行合一的君子,燃冠羽、洛广白两弟兄,那夜过后,便只剩下洛广白和洛君尘。
燃家的大公子流连妓院乐不思蜀,更忘了家中还有老爹幼弟一说。燃老爹怒其不争,气燃冠羽被旁系孩子带坏,从此变成他最为厌弃的一类人。
燃老爹虽期望燃冠羽成为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好人,然而他并不文弱,也同天下众多父母一样,在孩子顽劣不服管教,在孩子做错事撞了南墙也执意不回头时,他不再苦口婆心劝导,此时,戒鞭是他最好的武器,也是他希望能起效果的手段。
棍棒之下出孝子,既然不听话,那就来一顿竹笋炒肉。一场打不行,那就来两场、三场。
青苑是座短暂历史的建筑,它污秽,因为建立它的人心思不正,它美丽,不单是它自身美,还有生活在它里面的美人姑娘。一个再精巧华贵的玩意,只要底子是坏的,它也不会坚持太久,不能曝光在太阳光下的晦暗很快会使它生腐、虫蛀,时间一长,在自身和外力的驱使下,它也会轰然倒塌的。
是以这座并不古老的建筑也见证了逆子燃冠羽在他年迈老爹的棍棒教育下吓得抱头鼠窜,四处逃命。
霍香,那个还在青苑后院浣衣洗裙的少女本分干活,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遇见燃冠羽的。
燃冠羽嘴硬口也硬,但当他爹真动了手,拿起棍棒来打他时他又像准备作战的将士,在看到敌军士气高昂,敌方来势汹汹胜过他们这方时,他的士气同某些见风使舵的士兵一样气馁了。
他跑啊跑,在青苑各个角落四处乱窜,最后直跑到他从来没去到的后院,躲到那个身板单薄,抱着挤干水的被褥,要将它们甩到绳索上晾干的少女身后。
匆匆逃命,促使他只能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快瞥了那单薄少女一眼。
他看不到她正脸,只能通过她微颤的眼睫毛,有弧度的弯眉,以及挺翘的鼻子去猜测她究竟长什么样。
在一股好闻的香风后等待着的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盛怒,燃冠羽被揪了回去,体验上家法伺候。那些时日,他几乎下不了床,因为他爹不近人情,说一不二,真就把他这个好大儿往死里打。
燃冠羽半死不活地躺在房间里无望仰天,他不停咒骂老头子,愤愤不平,觉得他老爹莫名其妙。
其他人都能去青苑,凭什么就他不许去,老子不去,还不准他爽啦?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