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当初不把廿小叶的命当命,毅然作出决定拿廿小叶换霍香时廿小叶就已经生过一次气了,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和云萝计较这些。
她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怎会和她生气。
“云萝姐你别自责了,你也是为了霍香姐不再受那些苦楚。燃大少身体如何?许姨怎么说?”
云萝摇头,声音压低了,“很不好,干娘说他没几天好活了。”
打伤肺腑,这即将是医术高超的医仙也救不活人吧。
廿小叶跟着一块沉默,晴朗的日头恍若未觉,依旧俯瞰大地。
燃冠羽命不久矣,燃刃凉为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能够过得开心,不再烦恼,故此默许了霍香回燃寨。不然,以他的性子,他绝不容忍间接导致他侄子年纪轻轻早死的罪魁祸首还好端端地在人世间活着。
燃刃凉一行人走了,天色已晚,傍晚的夕阳都普照在西山每一个人的脸颊上,许莱师几个眼看孔毅如还没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于是都纷纷上山寻找。
天色昏暗,孔毅如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深坑里被廿小叶找到了。其余人闻声过来一瞧,拿灯笼再照,便见孔毅如将自己搞得极其狼狈。
许莱师见孔毅如头发乱糟糟像她养的老母鸡孵蛋做的草窝,想笑,但忍住了。廿小叶率先一个跳下坑去,扶起哎呦一碰就唤疼的孔毅如,云萝和许莱师两个在上面搭把手,三人坑内坑上各自使力,终于把孔毅如给拽上去了。
孔毅如在掉下坑时就扭到了脚,如今一瘸一拐的,伤处的那块骨头肿得老高,想来是不能走了。
廿小叶身手敏捷,他在坑底攀了一会,手脚并用踩着土壁凸出的石头三两下就踩到结实平坦的地面上。背一个成年男性回去对廿小叶来说虽然有些吃力,但他好歹是个青年,年轻力壮的,背一趟回去歇歇就恢复过来了。
回医馆一路,山路崎岖不好走,云萝在前提灯笼照明,廿小叶背人走中间,许莱师负责断后。
春日的夜,没多久橙红色的霞光就褪下了,光明被黑暗取代,一望无垠的夜空中看不到一颗璀璨的明星,也许,它们躲在云里、大山的另一边,让人暂时不能将它们窥见。
到了医馆,云萝远远的就发现里面站了好些人,由于隔着些距离,她以为是前来求药的患者。但走近一看,为首一个由人群拥簇的,不正是她这几年心心念念的洛广白吗?
他深夜到此,带了许多洛姓燃姓子弟,又不明缘由地绑了高大哥,他这是想做什么?高大哥怎么惹着他了?
云萝走在前方,也是第一个扑过去要解开高淮身上麻绳的人。
洛广白早早看到她的动作,于是使了个神色,旁边人见了点头,上前一步挡在高淮身前,云萝扑过去后非但救不了人,还和跟着跑来看热闹的洛君尘对峙上了。
“云萝姑娘,有话好好说,我大哥就是来给你们交代的,你不相信我们,也得相信我们不会故意伤害娘亲收养的孩子才是啊。”
洛君尘对云萝表现出极大的善意和温和,他笑脸吟吟,目光柔和,这让身后的洛广白和逐步靠近的廿小叶齐齐将目光看向他身上。两人心下一沉,皆以为洛君尘没有失忆。
不然,小尘(洛君尘)做什么对小萝(云萝姐)这么和善?
“广白,这是怎么回事?”许莱师发话了。
在廿小叶将孔毅如放在椅子上时,洛广白站了出来,他上前一步,语言清楚且声音洪亮地回答他的亲娘——扶育高淮长大成人的中年妇人,“高淮出山明言是为婚娶事宜购买物品,实则偷偷去了衙门报案,举报城郊几百里外有山匪据山打劫,杀伤过路行人。要不是跟踪他的弟兄出现及时谎称是他的家眷,道他失了心疯在那胡言乱语,恐怕没几日朝廷就会派遣官兵来灭了我们这座山。”
说话间,呜呜的夜风吹得洛广白的声音有些缥缈听不清,云萝脑袋嗡嗡作响,耳朵里似乎有千万个虫鸣叫得她心慌。云萝不相信,也是第一个摇头为高淮开脱。怎么会,高大哥即将迎娶小蝶,他有家,在这儿有亲人,他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去报官剿了寨子?
云萝满口都在为高淮开脱,洛广白不置可否,来龙去脉他已言明,其余人说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瞧见许莱师的养女为许莱师的养儿子辩解,洛君尘勾唇扯笑,红薄的嘴唇露出银白尖锐的虎牙,看着并不友善,“难不成,云萝姑娘是觉得我们洛家的弟兄会故意陷害他吗?不止洛家,高淮兄弟难道还同时得罪了燃、洪两寨?”
出忘尘山谷的山民,一般到集镇采买期间各家的喽啰都会暗中跟着,以防他们会做出对山寨不利之事。高淮这是第一次出山谷,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他是听说了会有人跟踪一事,可他掉以轻心,误以为几下就能将人甩掉,根本没有料到他来路不明,同样是被许莱师捡回来的,山谷里面的人对不是土生土长的忘尘山民始终带有警惕心,不可能永远没有毫不保留地信任他们。
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云萝饶是百口也难以为高淮开脱罪责,她只能机械性的,脑子混乱引领她言语前后也不搭地持续重复着高大哥不会做这样的事。月亮升起来了,郎朗月光挥洒大地,望着女子绝望的脸庞终被那一点莹白照亮,洛广白别过头,再不看她。
许莱师就站在洛广白的正对面,洛广白无声地望着他的亲娘,等待着、准备聆听他亲娘的回复。
是选叛徒高淮,还是选他们忘尘山谷一干人?是良心未完全泯灭地要保全一人性命,亦或是个人的性命安危重过这十多年来的养母子深情?
背叛忘尘山谷者,不管是何人,都逃不了死之一字。
许莱师眉宇藏匿疲倦不堪的愁恼,她没有说什么来应付她的大儿子,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在漫长的天人交锋和纠结中,她作出了取舍。在众目睽睽下,她忽视云萝投来的求救眼神,感应到同处一样位置孔毅如在观望她的立场,她最后深深的,认真且快速地掠了眼她的养子;尽管二人从未母子相称,然而在她心里,他和小叶的重要,在她心里和她的一对亲儿子没有分别。
高淮垂头不语,他的手脚被缚,嘴巴却是没异物堵住,可以交代临死前要嘱托亲人们零丁小事的遗言的。可做出这等事,即便在他看来他所行所举没有错,他是正义的,他跟随自己的心,追随这些年来许莱师和孔毅如所教导他的是非对错,他没错,他对得起许老夫子对他循循教导的道理。
然则,心无悔,愧色却横生,高淮唯一愧对的,是曾经许诺要娶她过门的齐小蝶。
要是,不利用她就好了罢,这样,她日后也不会受千夫所指。那些恶人,可会念着同为山谷寨民,而不去为难他们父女俩?
“广白哥,让我动手吧,我和淮哥兄弟一场,临别之际,我想亲自送他。”
许莱师不忍目睹高淮身死,因此在洛君尘的搀扶下躲到了后院,洛氏弟兄挥刀动手前廿小叶突然站了出来,对着寡言安静的洛广白说道。
云萝不可置信抬头,望向廿小叶的眼里尽是陌生和茫然。小叶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向来,处置叛徒的行刑者是三寨的其中一个,而无论如何不会是罪人的亲属。没人会忍心杀死朝夕相处的爱人、亲人或是朋友,因此廿小叶这话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也让洛广白凝视他许久。
不过,他最终点头允了,不是担心处刑的洛氏兄弟遭云萝怨恨,在这些为虎作伥的恶势力面前,他何需担忧有人会蓄意报复、仇恨。即便有,又能奈他们如何。
他没有成人之美,答应廿小叶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高淮是廿小叶的兄弟,廿小叶都不怕有了心魔自此夙夜难寐,那他一个外人何苦多操心什么。
一把寒光凌凌的大刀递到廿小叶面前,很快,廿小叶提着这把死沉死沉的大刀,亲自送他的淮哥离开。大刀贯穿了高淮的身体,云萝泣不成声,她哭嚎着,事到如今只能用哭去面对高淮的死局。
这夜极不安稳,也许是死人的灵魂驻留未走,也许是生者哀痛,为他们逝去的亲人哭丧。这一夜空气格外地静寂,黑云遮天掩月,愁云惨淡晦暗,西山这一带的人家仿佛死了般,再无往日的星点灯火。
后山一块地势平坦的土地,不知何时由人掘了个巨坑,填土,再渐渐的形成一座新坟。新坟风水位置好,青柏槐树什么的离坟也有一段距离,可惜匆忙下葬,背负罪名,没资格敲锣打鼓地大办,没资格让生前所有认识他的人给他上炷香。
土葬,还是没有一具即便很差,没有上漆的棺材,好似长眠地底,免去蛀虫蚀毁棺木,直接受虫蚁啃噬身躯这是他最终的命运。
#
自高淮死去,云萝、廿小叶乃至医馆内的其余两位大夫通通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未听说那晚出事的山民,来医馆拿药时不免好奇多嘴问起高淮,那个身材高大,通常温和对待来拿药的山民的那个小大夫。
高小哥虽然医术没及许大夫和孔大夫好,但假以时日他在这医馆再浸泡几年,多学多看多听,肯定也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医者的,到时候,高小哥也能治病救人,同他的两位师傅一样,悬壶济世。
关乎高淮的真正死因,云萝及廿小叶几个纷纷选择避而不谈,也没有编造其他谎言去粉砌现实,毕竟那晚来了不少知情者,他们多说无益,胡言更不好。
少了一人的西山医馆,这座几间木屋的院落更静了,寻常人无事不会靠近,云萝这些日没有再出医馆,她心里犹记挂着霍香,可燃寨不比洛寨好进,燃寨子弟顾虑她曾经是洛君尘娘子的原因怕是不会放她进洛寨。
在给高淮烧纸钱的那些时间里,云萝想,命运,真是个极其残酷又好笑的东西。
因为痛苦,她忘了那些事,不愿再记起,曾以为,她能靠着欺骗自己,与自己和解继续过往的日子。在这儿,她不必再面对仇恨和纠结,她能逃避,同干娘一样,懦弱无能地躲在自欺欺人后面。
可孙娢仙出于某种缘由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她还能骗自己,还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如果真是这样,她对得起这个姓,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亲人、活者,对得起当年劳心将她护下来的人吗?
世间道理,有忍辱偷生,有筹谋一切卷土重来,她不能接受淡忘仇恨,忘记仇人,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自己本该是谁。
这儿的人,都是她的仇人。
小土坑里的火苗吞噬着属于死人用的纸钱元宝,风有股神秘力量,将残破如黑蝶的燃烧灰烬吹至半空,黑蝶飞舞着,漆黑的边缘微弱的火光还未完全熄灭,于是在坟土上闪烁着,直到另一阵大风将它们吹去另一边草丛密林。
人迹罕至的后山,这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云萝偏头,便见是一脸灿烂微笑的洛君尘。自从恢复过往记忆,她对他的心境很复杂,爱与恨交织的网几度有一时叫她喘不过气,她曾自问,待他,她仁至义尽,尽到妻子的业务和责任,可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又是怎样待她的呢?
云萝看不透他的心思,她只知道那一日,按洛君尘迎娶她过门后对她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不该用那些话劝阻她,更不该为了阻止她没有任何躲闪地被她推下小山坡去。
他究竟在想什么?
“云萝姑娘,你别见了我就走啊,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吗?”
忘了云萝的洛君尘还是在人前表现出极大的良善和好说话,云萝自想起那些事后就不想再见到他那张脸,与他有一丝一毫的接触,何况这是在高淮墓前,她觉得死人坟前言笑,对死人是一万个不尊重。
“没有。我只是出来久了,该回去了。”
“回去也不着急一时,说来你是我娘亲收养的干女儿,我是我娘的儿子,我们俩互不相识的,多认识认识熟络熟络对大家也有好处。这样,你等我一下,我给高淮上个香,待会我们再聊聊。”
“我不想聊,我得回去了。”
“别呀,我很快的。”
洛君尘不由云萝分说,扔下一句就先去点香了,云萝看着他背影,实在没心情想听他扯些什么。既然大家都忘了过去,那就没有重新提起的必要,若是可以,最好连面也不要再见了。
背对云萝,洛君尘压根没察觉到云萝已经走远了,等他发现,和高淮匆匆说了几句话追出去,一眼就看到粉色缀满枝头的桃花树下,廿小叶的身影与云萝挨近。
他们关系好,日常相处已经到了很亲昵的这一步,如同现在,廿小叶接过云萝手中的竹篮,手指轻弹着,将云萝头上落着的一些灰烬拍落下。
二人相对,粉红色的桃花花瓣如雨似雪地纷扬飘至他们身侧,沐浴桃花雨,璧人美如画,想来就是这样的一幕场景了吧。
不知为何,在看到廿小叶亲亲热热地给云萝拍去身上的灰烬,洛君尘心中就一阵不舒服和不痛快。他觉得这一幕尤其碍眼,尤其差劲,甚至难看之极。
这女人原来勾搭上这个廿小叶了吗?幸好,大哥没眼瞎,没执着这女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