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赶到西山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清理战场了。
他一眼望去,有皇帝身边的内卫,也有巡防营的人,所以,是不是真的造反谋逆,他也吃不准。
长公主就在中央的广场之上,皇帝大婚特意搭建的祭台,三尺见方的九龙衔珠鼎炉里,香火燃的正旺。
忘了,这香火要燃尽三天三夜,方能国泰民安。
长公主就坐在那鼎炉的正前方,祭台四周的火把烧红了半边天,却没一星半点能照进她的眼中。
“殿下!”他拼力的向她的方向挤,却是一步也不能进。
长公主似乎听不见他的呼喊,只低头瞧着怀中已断了气息的男子。
神色似喜似悲。
“你呀,也就这个时候够乖巧。”
“做我的驸马不好吗?”
“真不乖,就是死了也要算计我,我啊,这辈子是被你吃的死死的了。”
阿穆眼尖,看到是皇帝身边的徐公公候在一旁。
柚香不知去哪儿了,雪微也不在。
“殿下。”他又使尽了洪荒之力,拼命的要往她那儿去。
那徐公公不过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几名禁军就簇拥而上,将他捆绑着往外拉。
他拼命的挣扎,早已忘了,他是会武的,只顾着蛮力动作,挣扎到最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他是在被关了五天之后,才再次见到长公主的。
彼时,偌大的长公主府,遣的遣,散的散,只剩下厨房里做吃食的王妈,看门的老许,还有个柚香。
短短五天的功夫,那个明艳夺目的长公主仿若一脚踏入了濒死之地,看向他的眼中犹如无星的暗夜,让人无端的生寒。
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的人?”
阿穆眉心一拢,双膝噗通一声跪下,“属下永远是殿下的人。”
那黑洞一般的眼中似乎闪了一点光,“那你替我去找谢轻舟,好吗?”
阿穆眉心皱的更紧。
“怎么,你不愿意?”
“你也是楚飞霄的人?”
阿穆见她这话说的是仇深似海。
直呼陛下全名,分明没了往日的姐弟情深。
他甚至有种感觉,若此时陛下就站在她的面前,只怕也是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的。
见他长久不回答,长公主从藤椅上起身,却是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即便如此,她仍恶狠狠的朝他吼道,“滚,给我滚。”
“滚回你的陛下身边去。”
给她拿了吃食回来的柚香顾不得手中的托盘,直接扔到了一旁,几乎是滚爬着到了她的身边。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你们都滚,都滚。”追云似乎是魔障了,便是连柚香也认不出了。
柚香被她挥打了几下,发丝都散乱开来,她红着眼看向阿穆,“还不来帮忙!”
阿穆仿若才被人解开了穴,手忙脚乱的和柚香一左一右将她重新扶上藤椅。
柚香跪坐在一边,在他阻拦不不及的时候,往长公主口中塞了一粒药。
“你干什么?”阿穆怒喝。
柚香却不理会他,只轻轻拍打着长公主,仿若哄婴儿一般,低低的哼唱着。
阿穆听懂了最后几个字。
“睡吧,睡吧,我的公主,去梦里见他吧。”
阿穆看着她慢慢的睡熟,似乎真做了什么美好的梦,嘴角轻轻的向上弯着。
然而,最后却是一滴泪顺着眼角留下。
阿穆止不住心中的诧异,在他心中,长公主一直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那种人。
可是为什么,只是谢轻舟死了,她便不像她了。
明明,她不是早有了要谢轻舟命的打算吗?
阿穆还想再陪陪她,柚香却是朝他招了招手。
也好,他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暗无天地的这五日,还有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
也不知浑浑噩噩度过了多少时日,她恍惚中听到了楚飞霄在一旁咆哮的声音。
“为何会是这样?”
“你们这些庸医,朕要你们何用?”
“治不好皇姐,你们都提头来见。”
他还在乎她的生死吗?
啧啧,装的可真像!
“陛下,长公主中毒已久,而且是两种毒素在体中积留,就和驸...”
“闭嘴!”皇帝疯狂的咆哮道,“你给朕闭嘴。”
“朕让你们来是为了救我阿姐的,她怎么会中毒,你再胡言乱语,朕砍了你的头。”
“陛下...”
是雪微的声音。
随之响起的却是一个巴掌声,“是你这个贱人,一定是你这个贱人动的手。”
“你为何要下毒害我的阿姐?”
追云听到雪微在求饶,“陛,陛下,不是我,不是奴婢。”
“奴婢怎么会害殿下,奴婢不会害殿下的。”
室内突然沉寂了下去,追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斤重。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尽快拿个章程出来,朕不要再听到什么无能为力,她是朕的阿姐,大周的追云长公主,她若死了,你们都活不了。”
追云听见一群人诚惶诚恐的告退。
然后就有人将她的手臂轻轻握起,再缓缓的塞入被子之下。
“说吧,怎么回事?”
是楚飞霄,他还没走?
那另一个人是谁,雪微吗?
柚香呢,柚香去哪儿了?
她听见双膝跪地的声音,然后一个哭泣的女声响起,是雪微。
“奴婢不知道,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解药每次都下在殿下的早点里,奴婢每回都是盯着她吃下去的。”
“你确定?”楚飞霄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陛下,奴婢再大胆,也不会害殿下,更不会谎骗您啊。”
“再说,殿下对奴如此好,奴为何要害她。”
楚飞霄冷哼一声,“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否则...”
这否则是什么,他虽未说下去,却给了人无边的恐慌。
“之前他们检查谢轻舟,也说是中了两种毒,可朕只让你下了绕青丝,还有一种毒是什么?”
“奴婢不知道。”雪微矢口否认,顿了顿,却又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陛下,您要不问问柚香,或者阿穆。”
“殿下知道奴婢是您的人后,对奴婢冷淡许多,甚至是奴近身都多有防范。”
楚飞霄似在考虑,片刻过后,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柚香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阿穆在听到她危在旦夕之后,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好在只说了毒药的部分,没将云娘她们给供出来。
接下来又是一群太医闹哄哄的进来,最后还是太医院的医正冯太喜站了出来。
老头毕竟是经历了大风浪的人,话说的是铿锵有力,无论是绕青丝还是口脂之毒的解药都没用了,因为两种毒已经转变成新的毒素,他们研究需要时间。
然后又顺势告知楚飞霄,江湖传言有说开阳宗中有不入世的解毒神药,恰好国师又是开阳宗的下一代宗主,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
追云躺着都想替他鼓掌,这锅甩的真是漂亮,完美的将夜如玉也拉下了水。
毕竟楚飞霄能砍了他们所有人的头,都不会去砍夜如玉的头。
不过,那解毒神药多半也是假的,不然夜如玉早巴巴的送过来了,还至于他们一群人在这儿搔头抓耳的。
死之前,知道了他为何一定要跟她抢谢轻舟也挺好的。
原是怕她知道了谢轻舟身上的秘密啊。
他们姐弟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都想到了下毒。
谢轻舟也一定是知道的吧,毕竟他那么聪明,早看破了她的一切。
那家伙,果然都是故意的,死之前非要跟她掏心掏肺,是怕她对这世界还有留念,不肯跟着他去吧。
说什么十岁的时候便对她一见钟情。
屁,她那时才五岁,乳臭都还未干呢。
骗子,就是料定她记不得,又诓她呢。
这些话他为何不早说,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五岁的那次见面她虽记不得了,可是十二岁的那年,他随他父进宫,站在梨花树下,宛若仙君临世的画面,她永远都记得。
她那时就发誓,她的驸马一定是他,只会是他。
那年深夜入府,是她觉得这辈子做的最痛快的决定。
他说她如愿以偿了,不是的,她不想他死的,那口脂中的毒素,还差两次才能达到致死量呢。
她怎么会舍得他死。
刺向他的那一剑,她明明没用力,她都已经停住了,是他偏要拉着往上刺,她明明都已经松手了,他还不放手。
果然是冤家,临死前还要告诉她,他爱她,别忘了他。
凭什么啊,他惯会道德绑架。
他都死了,她凭什么要记得他。
只是这泪,怎么就控制不住呢。
烦死了。
搞得像她多爱他似的。
“殿下,殿下...”
柚香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又有人搭上了她的脉搏,然后又是无尽的失望。
“回陛下,长公主这只是潜意识的反应,并非醒了。”
皇帝回答了什么,她没有听见,只是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梦中,她的情郎会对她笑,会永远的陪着她。
······
听到长公主死讯的时候,阿穆正在赶往青州的路上。
这几年,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就像无病无痛的人一样,也能在院子里晃荡个个把时辰,喂喂鱼儿,逗逗小猫。
甚至有更好的时候,还能擦擦谢轻舟当年留在公主府里的那把宝剑。
另外,也给谢轻舟绣荷包,说是谢轻舟最后的愿望,还反复叮嘱柚香,她走的时候,烧了给她一起带过去。
她对谁都是温和的,哪怕就是雪微,也会给个笑脸,甚至雪微死后,还尽心抚养她的孩子。
只有皇帝,每每是兴之所至,最后都是败兴而归。
她也不骂他,也不吼他,就是冷着脸,不搭话,不应话,当做了空气般的存在。
当然,她也不是时时都好着的,睡眠的时间远远大于清醒的时间。
有次睡得久了,三日都未清醒,将年轻的皇帝吓的脸色惨白。
他总觉得他们这个皇帝够奇怪的,看着自家姐姐的那个眼神,有时候总让人产生错觉,不像是在看亲人,倒像是在看情人。
当然,他也不是十分确定,毕竟只有一瞬间,那双略带阴鸷的眼睛就钉在他身上了。
这位年轻的皇帝当然也想过将长姐带入宫中照看,并且施行过一次,结果就是清醒后的长公主大发怒火,整个太医院倾巢而出,才堪堪将她从死亡的边缘又给拉了回来。
这几年,皇帝几乎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虽然她总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但只要是她说出来的,他都照办了,就连在覆灭谢家中居首功的蒋海潮,也给赶去了西北。
虞妃生了皇长子,按例,该抬抬位份的,也是她一句话,纵使荣宠后宫,仍旧只是待在贤妃的位置上。
那位默默无闻,似隐形人一般的靳皇后,她要把雪微的孩子记在她的名下,于是,后位都岌岌可危的靳氏,后宫大权一朝又重回手中,将皇恩浩荡的虞妃压的是毫无还手之力。
阿穆不想去深想这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他的殿下向来是睿智无双的。
可这睿智无双的殿下,生命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他想,她是快乐的。
可他为何想哭。
因为她不是别人啊,她是他的殿下。
他在磅礴大雨的江南,哭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突然遣他来青州,他就该有所察觉的。
谢家当年几乎全灭,谢三爷说是没被波及,可官场商场尽是些见风使舵的人,谢家,怕是早被啃噬的干净无比,连个渣子都不剩了。
就算谢家三房还有人活着,他们手里能有什么谢轻舟的东西,谢轻舟当年以身入局,不就是要谢家一个不剩。
毕竟,当年谢家主的死,谢二,谢三,他们一个都脱不了关系。
只是苦了他的殿下了,他就是死了,还将自己描述的那么伟大,说什么为了她,谢家必须倒,他会给她一个再无人掣肘皇室的大周,一个海晏河清的大周。
话说的那么漂亮,其实就是他家殿下常常叨叨的小心眼子,为了让他的殿下记住他一辈子,再不能喜欢上别人罢了。
他抬头再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殿下的心他懂了,从此后,他就是自由自在的人了,他不再为任何人而活。
爱情这东西,太过苦涩了。
佛家有句话说的是对的。
无爱故无忧,无爱故无怖,若远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无爱,亦无恨。
从此江湖,任他逍遥。
追云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