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郁正坐在秋千上,慢慢悠悠地晃着,面上蒙着的白纱只剩下薄薄几层,隐约可以透进些日光。
他脸色不大好看,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泛着浅青。
本来族中有些事务要白钧去处理,一早便该离开,但因着纪郁的样子瞧着太苍白,仿佛病恹恹的,硬是强留了半个时辰,里里外外给狐狸检查一遍,完全不顾他“只是做噩梦没睡好”的解释。
想着,纪郁连荡秋千的力气都没了,垂脸避开逐渐灼热起来的太阳,叹了口气。
他说做噩梦,倒是没骗白钧。
昨晚突然疲乏得异常,睡得沉,夜里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到的都是在以前世界死去的结局。
上一个世界他才经历不久,因此梦见的内容也格外清晰。
他跪在祭台上,双手被捆缚背在身后,鲜血糊满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云端上立着仙人,一条条念着他的罪状,斥他“为非作歹,冤孽缠身”。
他纵使抬着头,也看不清仙人的样貌,金光盖过那些模糊人影,像无数细箭刺向他的双眼。
念着念着,旁边忽然有哭声传来。
起初,是一个人憋不住从喉腔里挤出来的一声,接着,不约而同地,众人一叠声哭起来,凄凄切切。
那些人离祭台很远,但哭得却响亮,仿佛四面八方地响。
他的罪状罄竹难书,因此仙人念了很久很久。
听到“祭天道以赎罪”的判决时,他松了一口气。原本逐渐微弱的哭声又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响。
但最终,是没有跳成的。
哪怕纪郁自己并没有要逃避这个结局的意思,也还是没有跳成。
许多人从祭台上面跳下来,伸手来拉他,要把他带走,他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几乎退到了祭台边缘。
再往下,就是不见底的深渊。
只要他跳下去,天道就能补全一些,修仙界的生灵,就能过得好一些。
可叫着他名字,让他不要跳的声音实在太多,让他都有一瞬的晃神,就是这一瞬,一把剑突然飞来,穿透他的心脏。
鲜血染红祭台。
他再睁眼,就已经来到下一个世界,因为没有走完该有的命运线而重新经受神魂撕裂的痛楚。
走过无数世界,他其实已经很少做梦,更遑论梦到以前的事。
他更愿意相信,这不是单纯的回忆梦,而是天道给予他的暗示。
“不要跳!求求你——不要跳——”
他神情恍惚一下,脑海里又清晰响起众人撕心裂肺的哀求。
就是这声音,害得他从早上醒来开始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思绪一飘,就一遍遍回放。
分明当时在祭台上他根本没怎么注意,更听得没有这么清楚。
“不要跳……”他喃喃自语,“天道是在让我,不要走吗?”
话音刚落,他就下意识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他只是命运线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炮灰角色,而且还是外来者,戏一落幕,理所当然该离开这个世界。
惊雷乍响。
纪郁被吓得绷紧身体,差点从秋千上跳起来。
心脏狂跳着,他仰起头,日光倾泻,但天边仍然闷雷不止。
这雷声不仅他听到了,其余妖也都听到了。
“晴天起雷。”大祭司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蜷起,往旁边挪了挪,碰到滚烫的茶杯。
有事没事来找大祭司一起喝茶的前妖王往门外瞅了一眼,说:“没下雨。”
说完,突然僵住了神情,“额额额”个不停。
半晌,终于找回了声音,忙去拉大祭司的手,被避开,退而求其次拉住了衣袖。
“您是不是要再算一卦?这雷声听得我心里慌慌的。”
“没事。”大祭司垂眸,语气笃定。
强留在世间的妖,凶煞命格用了滔天气运来补,又将将死了一遭,便是天道应允,许他继续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着。
“下回互市时与人族修士起纷争,便不用再来寻我。”白钧叮嘱一个龟族老妖,“直接去找榕树底下的守卫,那是从族里分出的一些年轻妖,负责监管秩序,消解纷争。”
龟族耳背,大着声音问“什么”。
白钧便又重复一遍。
“啊——好——”他慢吞吞拖着声音说,“这样好,以后再吵架,直接让守卫打跑人修。”
白钧笑了一下,刚想解释清楚,便被骤然炸开的雷声惊得耳边嗡嗡的,一瞬间头脑空白,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缓了片刻,他才慢慢回过神,心跳却不明缘由地急促起来,怦怦搏动着。
这样莫名其妙的慌乱,在纪郁昏迷的时候常常有。
非得亲眼确认妖仍然好端端躺着,才能逐渐平息下来,否则便闹得他一直心神不宁,空落落地仿佛即将要失去什么。
“喂!放我下来!”纪郁挣扎着,胡乱踢着腿。
动作间,他脸侧的发丝滑落,从中露出两只红透的耳尖。
白钧转过他的脸,朝向自己,便发现不仅耳朵,脸也红晕弥漫。
兴许是皮肤太薄,又太白,脆得像张纸,轻易就能濯染颜色,往往在他耳边说句话,或者亲一下,就像胭脂化开了似的,要好半天才能消下去。
“想小鱼了。”白钧埋头在纪郁颈窝里,深深嗅着他的气味,声音浸湿了一般,饱沾潮气,闷闷沉沉的。
纪郁顿时停住了动作,半晌,吭吭哧哧憋出来一句话:“都整天让你抱着了,上午走了还不到半天,你怎么这么黏糊糊的。好烦。”
他越说,声音越轻、越低,最后两个字简直像含在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出了口。
“等我彻底好了,肯定不能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反正你自己要习惯。”纪郁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一直在一起?”
被白钧理所当然的反问弄得愣了一下,纪郁才回答:“本来就没有一直在一起的……嗯,勉强算朋友。本来就没有。大祭司说,以后我们各自会有伴侣和小孩。”
说着,他的五官皱成一团,苦巴巴的样子。
“幼崽,听起来就麻烦得要死,说不定又哭,又要闹,还胖成球,丑得很。”
“那就不要幼崽。”白钧在纪郁耳尖烙下浅浅的吻,“只有我和你。”
纪郁感觉被亲到的地方又痒又麻,指尖也麻酥酥的,全身的血液都汇在那一点,热热闹闹地沸腾着。
“怎么说得好像是我们、我们要生小孩一样。”他伸手,推了推白钧的脸,感到有点发烫。
不知道烫的是他,还是白钧。
但就连手都被捉住,被含着指尖,用有点尖的牙齿细细轻咬。
太黏糊糊了。
他终于觉得奇怪,心里生出异样,动了动手指,想收回手,却压在一颗尖锐的犬齿上,疼了一下。
“为什么我们要有各自的伴侣。”白钧说,“只有我和你。我也可以是。”
是什么?
纪郁茫然抬头,等着后半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
是伴侣。
他自己反应过来。
这时,白钧已经亲到他的唇角,轻轻含住他的唇瓣。
“胡说八道!”他恼怒地抵住白钧的胸膛,不让对方靠近,“你哪里见过两只公妖怪在一起的?奇怪死了!”
更奇怪的是,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白钧在开玩笑。
他不许白钧亲他,也不许抱了,气冲冲地自己慢慢走回房间,用力关上门。
怒气渐渐平息,他坐在床沿,攥紧手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整个掌心都湿乎乎的,渗出了汗。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小鱼。”
突然插进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念叨。
他顿时炸了毛,抱紧床上的被子,掀起来盖住脸。
但白钧并没有推门走进来,他就站在门外,声音平静。
他说他不是临时起意。
又说没有妖规定必须要有什么样的伴侣才是正常的。
最重要的是,“妖的寿命很漫长,我可以一直等到我们都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答应与不答应,都不是负担,如果实在生气,现在小鱼就可以拒绝我,然后忘掉,让自己开心起来。”
纪郁抿着唇,没有说话,垂下的睫毛颤颤,像一只振翅的黑蝶。
现在拒绝,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他张了张嘴,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一大团一大团的东西梗住。
伴侣啊。他想,他甚至还没弄清楚伴侣的意思。
是一直要在一起生活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门被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
坐在床边传来温度的白钧。
他的手被抓住,修长手指按在他掌心,一点点将握紧的手摊开。
“……什么?”
一个粗糙干燥的东西被放在手中,他下意识问道。
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复,但一样又一样零碎的东西被放下。
“我并不是每一天都和小鱼一起度过。有很多错过了的,想要再去重复一遍,已经不可能。”
白钧的手还叠在他的手上,源源不断地传递热意。
纪郁收紧又松开手指。
“这些,这些都是你去找的?”他低声说道,“我都不知道丢在哪了。麻烦。”
“在你睡着的时候,去捡回这些、所有的,就像是一点点拼凑,最后将你拼了起来,拉回我们身边。”
圆钝的硬质棱角抵着他的手心。
纪郁想,他以前很喜欢这个玩具,因为出门的时候丢掉了,有三天都不想出门。
最开始那样东西,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己尝试编东西,弄断了很多草,才堪堪编出来一个,本来想要送给大祭司的,但其它小狐狸编的,都比那个要好看,所以把它藏在了某个地方。
他都还想得起来。
所以,就算很离奇,他也有点相信白钧的话。
说不定就是一点点把他捡回去,拼起来,他才再次苏醒。
“就只是一直在一起吗?伴侣的意思。”他问道,“我不知道。”
白钧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他听到一声轻笑。
“是允许我喜欢你,允许我亲你,抱你。是这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