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掩护。不必担心,他们射击口比我们低,不会打中。”严翊川让弓箭手接着发出第三波箭。
弓箭手们颔首,听令照做。严翊川目光扫过这一排屏气凝神的弓箭手,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
这些弓箭手的目力有余,而臂力不足。他迅速回想这近几年西疆与边丘的战役,西疆的步兵向来擅长近距离射击,尤其看重弓箭手的目力与精准度,反而臂力在弓箭手的能力中便显得没有那么出色。偏偏今日这种远距离射击最消耗气力,对射手的臂力与弓的张力都是极致的考验。
然而臂力,偏偏是严翊川的强项。
严翊川眉头紧蹙,转头向晁恒道:“王爷的豁天弓,可有带走?”
晁恒颔首道:“不曾,王爷走得急,只带了剑。”
严翊川道:“去取来。”
“是!”晁恒得了令,匆匆跑下去。
豁天弓是严翊川昨日在将军帐中看到的。谢凌安说,此弓以虎骨为弓身,紫檀为弰,弓身轻利,箭出有破云之势,能射至二百四十余步之远。
最难得的是,此弓防水。豁天弓经大梁最好的工匠历时十年打造,经过阴干、浸油等数道繁杂的工序,浸水后不会变软松弛,无惧阴雨天。此弓乃谢凌安封亲王时御赐,天下名弓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能妥善使用者亦少之又少。可惜谢凌安善剑法却不精箭术,此弓并未得用武之地。
谢凌安当时叫严翊川试一试这弓,被他以“此弓名贵”的名义婉拒了。然生死存亡之际当需这绝世之弓,便顾不得逾矩了。
严翊川举目四望,见山林间乱石嶙峋,凹凸有致。他的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草木,倏地钉在右上方一块凸出的高地上。那块小高地虽距离土楼稍远一些,但地势比此地要高,若臂力足够,或许可能性还更大一些。严翊川忽然意识到,距离最近的高地未必是最优解。
严翊川目光一凌,见第三、第四波箭阵无一落入天井之内,便叫继续放箭:“不要停!少箭重发,每一支用尽最大的力!”
“是!”整齐的回答低沉而有力。严翊川俯身从箭匣内取出四支挂着油葫芦的长箭,转身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中。
片刻后,一袭银甲矗立山腰高地,如琼枝一树傲立青苍与乱石之间,英姿勃然。一把近三尺长的弯弓紧握于身侧,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居高临下地遥遥望着低处的建筑,似一潭深水直教人喘不过气。胸前洁白的狼牙吊坠在疾风中躁动不止,舐血般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猎物,蓄势待发。
严翊川伫立山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此处往下看,天井看起来更圆,似乎昭示着更大的希望。他眯紧了眸子,心底腾起一股杀气,缓缓将箭头点了火。“哐”的一声清脆的声响,长箭扣在豁天弓上。
林间暗草惊风,疾风呼啸着从耳后向前奔去。严翊川狭长的黑眸贴近弓弦,视线带着几分冷酷的锐气穿过箭矢透向远方。
他臂力极强,左臂肌肉紧绷,似虬龙盘身,霎时引弓,弓弦倏地绷紧,似再多用一份力便要断裂,长箭似蓄势待发的猛虎匍匐在弦上。严翊川死死地盯着箭头的方向,眼里战意浓烈,杀机暗伏,却久久未发。
一时间,山林间的氛围变得紧张。晁恒站在严翊川身后手心冒汗,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怪石上失败连连的弓箭手们顿了拉弓的手,齐齐向高处抛来殷切的目光,纷纷祈愿这是能扭转乾坤的一箭。
倏地,严翊川那双凌厉的眼神忽然一亮,弓弦似裂帛声响,一抹掠影极速蹿了出去,在长空中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光。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粘在飞越的箭矢上,不敢眨眼。
利箭裹着冷冽的劲风,锐利的寒光与火光交替闪烁。只听“哐”的一声清脆的响动,箭矢似闪电般从房檐上穿梭而过,倏地击碎了高耸的屋脊,掀得片片青瓦碎石跃起,滚滚而落。油葫芦在撞击中破碎,在屋脊上燃起幽微的火光。那箭矢上似仍有余力,在屋脊上受重挫后仍往前钻,体面地跌落进土楼内。
众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忐忑地转向严翊川。只见严翊川已经利索地扣上第二支点燃的箭,使力拉动豁天弓,健壮的臂膀上肌肉紧绷,手上青筋暴起。他手上一松,利箭蓦然弹射飞出,迅疾之势似与劲风争锋。
箭尚未落,只听又连续两声“嗖”的破空之音想起,似奔雷滚滚从空中劈过。
三箭连发!只见先后三支箭气势汹汹地在长空中劈过,直奔向天井。三支箭在疾风中划过三道完美的弧线,如猛虎跳水般一支支扑进圆形的天井,从正中央极速坠下去,消失不见。
箭矢倏地从视野里消失,场面一时间又陷入了安静。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一方天井之中,屏气凝神,心焦地盼望着里头的反应。
下一瞬,土楼内传出嘈杂尖锐的惊呼,尖叫声、喊声、哭声齐齐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飘向山间。不一会儿,那圆形的天井里开始若有若无地闪烁着火光,浓浓黑烟从其中缓缓升起,愈来愈浓烈。
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霎时褪去,齐齐大松一口气,眉开眼笑。弓箭手们比原先更加起劲地拉弓,偶有几箭能跌进天井之内。
山谷里爆发出逃命者骇人的喊叫声,在山谷间往复回荡,与浓烟糅杂在一起,混沌不堪。从土楼里鱼贯而出的土匪夹着慌乱间抢出来的大小包裹,仓皇地四处逃窜,在西疆军的刀光的震慑下纷纷涌向了东侧那幢已被层层包围的土楼。
严翊川回眸,面若冰霜,然而目光闪动间,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既有霎时如释重负的松快,又有挥斥八极的威严,隐约间还有一抹不负所托的触动之色。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
浓浓黑烟弥散着装裹了土楼,张扬着宣告自己的大获全胜。西疆军各个笑逐颜开地收了兵戈,毫发无伤地回到军营。
两个时辰后,西寨最后一座孤城恭恭敬敬地向严翊川呈递了投降书。从这一刻起,西疆军“骁勇之师”的名号才开始走出一隅之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从蒲阳县逐渐被天下人所知。
军营里喜气洋洋地庆祝着西疆军的大获全胜,欢天喜地地洋溢着对新将的歌咏与赞颂。
纷纷攘攘间,严翊川将擦净的豁天弓稳稳挂在弓架上,缓步踏出将军帐。西边天际映耀的光辉轻唤着严翊川的眼眸,半推半就地勾走了那有些凝重的目光,顺带着挽起了驻足人嘴角似有似无的笑容。
太阳还在半空中,没有落下。
我没有食言。
翌日,西疆军的捷报不胫而走,蒲阳城又一次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不过这一次,质疑讽刺之语骤减,充斥大街小巷的满是祈求神明保佑、感恩戴德的话。
谢凌安懒懒地依在檀木椅上,未着军装,如墨般浓稠的长发披散下来,鸦羽似的长睫轻垂,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两道娟秀的剪影。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水烟壶,斜眸望着身旁的潘海林,笑眼盈盈。
潘海林杵在桌子的另一边,气鼓鼓又说不出地眉头紧锁,目光东瞟瞟西看看,就是不看向面前的谢凌安,活像一只生闷气的河豚。
谢凌安被这滑稽之态逗地乐呵呵直笑,总算忍不住了,开口道:“不至于吧,潘大人!我们可是花了足足三天才打下你三个月打不下来的寨子啊,何必这个样子呢?”
潘海林气得直冒泡,撇撇嘴愤愤道:“我怎么样子?我这是高兴!我高兴还不成吗?西疆军帮我打下了西寨嘞!我一个子儿也没有花诶!嘿,普天同庆哟——”
谢凌安憋着笑,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水汽,阴阳怪气地道:“原来潘大人高兴起来是这个样子,那大人可要多多高兴,逗我开心啊!”
潘海林被烦得脑壳疼,干脆两手一摊,道:“哎哟王爷,我早说了这些事还要你们这些小年轻去做嘛!你......这会儿来数落我,就不太厚道了嘛!”
谢凌安似恍然大悟,开口道:“是哦,这会儿来笑话大人确实不太合适,太不合适。那要不大人借我点兵?”
潘海林大惊,心下惊呼早知道任由他数落自己得了,慌忙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啊!我年老色衰,御下无方,没兵,没兵......”
谢凌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年老色衰’是这么用的吗?还是大人御下的方式有点惊人?”
“王爷!”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不容易低头咬着唇收敛。半晌,他才正色道:“不为难你了,潘大人,我来是想问正事。”
潘海林又换上那副目光涣散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搂他的白猫,却捞了个空。那白猫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潘海林遂不情不愿地扭头,只好专心致志地听谢凌安说话。
“大人,你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这么多年,朝廷没有任何察觉?”
潘海林倏地皱眉,正欲开口争辩自己不是“欺瞒朝廷说蒲阳无匪患”,谢凌安见状忙插嘴纠正道:“是没有和朝廷‘提起’有匪患。”
潘海林撇撇嘴,刻意正了正衣冠以示身份,朗声道:“我这一县之长都没提起,朝廷怎么可能知道呢?还有啊,我不是欺瞒.......”
谢凌安开口,冷冷打断道:“你没提,但朝廷有蒲阳的税赋账目、军务记录、田产数额等等案卷,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大比数额的粮食、钱财莫名消失了,连一点影子也没捕捉到。潘大人,究竟是你伪装粉饰得完美无缺,还是朝廷真的失职到这种程度?”
恭喜一串三箭定乾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