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翊川垂眸沉默,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钱昭正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王爷,中郎,时辰到了,该拔针了。”
钱昭正欲上前,严翊川蓦地一挥手,道:“我来吧,我知道怎么做,正好你早些去休息。”
钱昭面色犹豫,谢凌安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道:“哟,你还会这个?”
严翊川揣手,淡淡地道:“我在北境给军医搭过手,看过他们拔针,今日正好练练手。“
“......练练手?”谢凌安顿感不妙,不自觉地颤了颤,连带着背上的银针抖了抖,奈何动弹不了,只能有些惶恐地道:“等下!什么叫练练手?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以前从没上过手,以后还准备动手......”
“是这样。”严翊川麻溜地捋了捋袖子,不容分说地一手撑在谢凌安的肩侧,一手抵上谢凌安的背,捏住一根细针就要往外拔。一声坚定而低沉的命令:“王爷,别动。你越动越痛。”
谢凌安欲哭无泪,仓皇喊道:“等下!钱昭你回来......啊嘶!痛痛痛——你轻点!轻点啊!”
往外悠哉踱步的钱昭正欢天喜地庆祝着自己下值,隐约听见帐内似有此起彼伏的惨叫,顿了一秒,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营帐,心满意足。
翌日傍晚,日薄西山。山谷间安静地异常,原本该杀声震天的楼前一片寂静,只有东侧土楼被西疆的士兵包围着,巡逻的士兵偶尔走动。
谢凌安有些焦急得坐立不安,第五次问钱昭:“后方的辎重还没到?”
大梁火药昂贵,且不易运输,因此每次能拨下来打仗的火药量并不大。
钱昭道:“还没动静,按理说早该到了,兄弟们找到的那条小路到西疆不过四个多时辰。王爷,你说会不会是火药在途中出什么事了,毕竟也是常有的事......”
谢凌安面露愁容,眉目紧促:“不是没有可能。再拖下去可不太妙,我们打下来的那幢土楼虽守住了西寨的东侧大门,但等东边两寨的土匪真的回过神杀过来,我们就是腹背受敌,未必挡得住。”
寒英在蒲阳县驻扎的区区五千兵马,是欺瞒东寨与大营两寨土匪的障眼法。土匪与山下的联系已断,只要他们作出一副大军压境、随时攻城的模样,东侧两寨的土匪就不敢擅自回去支援人丁稀少的西寨。但时日一长,破绽必现,到那时西侧便岌岌可危。
严翊川也愁眉不展,道:“最迟明日,若辎重还不到,我们也得想法子攻城。”
忽然,将军帐外响起声声喊叫,三人疾步到帐外,却没看到辎重车的影子。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兵奔上前,递上一封信笺,跪下道:“王爷,出事了!辎重被陆刺史扣下了,运不过来!”
“陆保坤?这王八蛋,动作还真快啊!”谢凌安心下一惊,骂道。
那日寒英声势浩大地调军进蒲阳县,也是为了瞒着陆保坤,不让他注意到真正要攻打的另有其人。
那小兵接着道:“寒英将军今早派属下将这封信送给将军,属下方才在山里迷了路,才耽搁了时辰,请将军责罚!”
谢凌安接过信,挥手道:“不必自责,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信笺展开,一张洁白的纸上写着蝇头小楷:
“陆保坤闻知尔等攻城之举,今晨亲至蒲阳县府衙,指责我等擅自插手他县政事,欺瞒谎报,强令吾等速速回营。然其力争无果,欲扣押辎重以为要挟。遂吾午后启程回西疆,以将令之名调配粮草军械,牵制陆保坤。请王爷速速赶往蒲阳县,亲自坐镇,以稳定局势,免生变故。另,吾已将营帐驻扎于胡山东侧山麓,派兵巡视,匪尚未擅动。”
谢凌安念完,三人的脸色比原先更为凝重。
西疆没有大将军,以亲王身份坐镇的谢凌安也没有食邑,因此寒英将军掌调兵之权,军械、粮草、被服等辎重均由陆保坤刺史供应。若是陆保坤借刺史身份硬要出手阻拦辎重运输,兵士们也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因此寒英必须回西疆去,时刻与陆保坤制衡,以保前线供应源源不断。
然蒲阳县驻扎的五千兵马群龙无首,一旦有变故,便危险至极!
该死的陆保坤!谢凌安暗自骂道,隐隐觉得陆保坤此次的阻挠来得比以往迅疾得多。他来不及细想,蒲阳县的兵士无将,一刻也不能再拖。他一把将信笺塞到严翊川手里,目光闪动间扫过那双深邃而漆黑的眼眸,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
他抬眸望向严翊川的眼睛,正欲张口,忽然听到严翊川郑重道:“明日日落之前,我必拿下西寨。日落之后,无论成败,请王爷都按计划推进下去。”
严翊川定定地直视着谢凌安,目光中似隐隐闪着光芒。谢凌安微愣,见那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坚定之色,刚毅而果决。他回眸,将手轻轻搭在严翊川的肩上,似安抚又似肯定地轻柔地拍了拍,坚硬冰冷的盔甲触地他难受。
半晌,谢凌安启口,难得正色道:“你是我谢凌安认下的副将,我信你。”
严翊川颔首,默默应下。他知晓谢凌安此言不过是临行前的宽慰之语,但心中却暗自立下誓言——
我会一步步赢下你的信任。
你要信我。
第二战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打。
翌日午时,后方的辎重仍然杳无音信。
严翊川独自伫立在帐前,望着山林间松涛似大海狂澜般被山风卷着,沉默不语。
这一仗无疑分外重要,无论是对战局,还是对自己。此战若败,纵然谢凌安在蒲阳县巧舌如簧,东侧两寨的士兵也必然不会投降;等其杀回西寨,介时之前的努力几近前功尽弃,希望更是渺茫。
严翊川初至西疆,军威尚不足,更何况以中郎身份临危受命,不免军心动摇。首战若败,他不知又要花多少倍的努力重塑在军中的威信;此战若告捷,他便是堂堂正正领兵打仗的中郎,即使非将军,也足以日后在军营立足。
但这无疑是一场极其棘手的搏斗。没有火药,意味着要在敌人早有防备的情况下重复一次前日的强攻。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严翊川眉头紧锁,独自思忖,目光冷峻。眼前巡视的士兵来来往往,脚步声阵阵,目光忍不住地偷偷往严翊川这儿瞟,正火急火燎地等待着新任的长官下令。
严翊川被这铿锵的脚步声和无处不在的凝视扰乱心神。山风在严翊川的耳畔呼啸而过,气势汹汹地奔向远方。山谷间无数草叶数目相碰撞,带着吓人的声浪滚滚而来,从山谷到山顶,又从山顶奔回山谷。
太吵了!严翊川的思绪有些被扰乱。他转身往帐里走去,正习惯性地伸手掀帐帘,却见冷风呼啸着钻进帐里,刮得帐帘胡乱翻飞,声声作响。
严翊川正准备迈步,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身形一顿。
等下!
风?
严翊川猛然回首,见谷间山风四起,松涛轰鸣,似山中的妖怪扬起尖锐的悲呜,呜咽着在丛林间巡游。土楼在大风中岿然不动,似乎炫耀着永不受暴戾侵袭的安逸。
这么大的风,最适合烧点什么了。
严翊川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光芒,步伐急促地踏入帐内,翻开案上的叠叠卷宗。他揪出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用工笔勾勒出土楼内部的构造。
这是前天打下土楼派人勘察后画下的土楼建筑结构图。
严翊川的目光飞速扫过纸面,一个计划隐约在脑海中浮现。土楼外层用泥土、石块混合砌成,少有木料,是以在外用火攻极难点燃。
但土楼内部不一样,土楼内部木质结构众多,如果火种和煤油能从天井放下去,辅以今日得天独厚的谷风,火势或许很快便能蔓延开来。
严翊川又翻过西寨地形图,见三幢土楼所建的地势自东向西依次递减,最西侧的那幢土楼地处谷地,周围有不少山林环绕。
严翊川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抹孤注一掷的狠戾与决绝,对着身旁的晁恒道:“传我令,叫将士们准备弓箭,都挂上油葫芦。再派人去探查最西侧土楼的周围,有哪块高地离土楼最近,要能射箭到天井里。要快,千万不能错过未时,未时至申时的山风最猛烈,这场战必须要在申时前结束。”
晁恒对严翊川大胆的计划有一瞬间的惊诧,下一秒立刻接了令小步跑下去。
严翊川仍然眉头紧锁,仅仅盯着案上的图形,在心里盘算着射箭的距离、角度与成功的可能性。一串串字符在他脑中闪过,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严翊川紧抿着唇,双眼开始渐渐赤红,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不信天地神佛,不信造化运势,他只信他自己的判断与能力。
这场战,即使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必然成功。
这必将是一场不废一兵一卒、不见一丝血光的大捷。
一轮红日渐渐偏西,耀眼的光芒渐渐收敛,流云似被镶上金边,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
一块巨大而嶙峋的怪石兀立林间,站在上面向前望,能清晰地望见土楼顶上扁扁的天井。这天井从高地看,远比图纸上展示出来的还要小许多,更难瞄准。二十余名弓箭手错落有致地站在怪石上方与周围,目视前方,整装待发。
严翊川站在弓箭手的身后,目光冷峻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他向来以剑术为长,箭法略逊一筹,犹豫过后便将机会全交由弓箭兵。
“点火!”一声令下,弓箭手们倏地抽出箭匣里坠着油葫芦的长箭,用箭头去沾地上燃着的火堆。箭头后裹着沾油的麻布与艾草,靠近火堆立马窜起炽烈的火苗,旺盛而夺目。油葫芦摇晃着坠在箭柄下方,外侧用一层轻薄柔软的膜纸裹着满满的煤油,触地即破。
“上弦!”箭扣弓弦,齐齐张开。
“放箭!”严翊川高声呵道。一时间,数箭齐发,嗖嗖声不绝于耳,火星张牙舞爪地在长空中划过,似成群的猛兽挥舞着利刃涌向土楼。严翊川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奔涌的箭雨,在那一双双被火光映照着的眼睛里,流露着殷切与虔诚的希望。
然而,箭矢划过最高点后极速向下坠去,直直地扑在外墙和墙顶的瓦片上。箭至处倏地窜起一抹火光,不一会儿又倏地黯淡下去,那是油葫芦破裂的油脂纵容火焰最后的苟延残喘。
没有射进天井!一支也没有!
严翊川瞳孔微缩,眼里浮现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冷冷启口,语气嗜血:“再上弦,放箭!”
箭阵如狂风骤浪呼啸着又一次发起侵袭。严翊川眯起黑眸,目光紧紧锁定飞动的箭矢。那坠着的油葫芦艰难地破开疾风往前奔去,显然拖慢了箭矢的速度,在箭矢下落的过程中也功不可没。齐发的箭雨看似气势汹汹,但若真将目光聚焦到一支箭上,发箭就略显疲软无力。况且此地虽距离土楼最近,但在地势上并没有明显的优势,只略微高过天井几丈,想要射进天井更加困难。
青瓦破碎哐当作响,第二波射出的箭又一次扑在了墙檐上,只有一支堪堪落入了天井之内,砸在木屋上。土楼内瞬间噪声骂声一片,闹哄哄乱作一团,裹在风中被吹淡。
严翊川的脸上冷若冰霜,他扬手,正准备第三次下口令。忽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倏地射在怪石之下。楼内的土匪已经迅速展开了反击。弓箭手们本能地迅速趴下,以乱石草木做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