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安语气轻柔,却掩不住话里咄咄逼人的气势。潘海林一顿,正声道:“账目、军务,上报时我从未篡改过,百姓交多少我就报多少,干了多少事我就写多少。王爷你问我朝廷为什么不察,那你问朝廷去,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真的没欺瞒!”
白纸黑字骗不了人,潘海林若在这上面说谎,谢凌安派人一查便知,不必这般犟着不说。谢凌安抿着唇,手里不自觉地缠绕着散落的长发,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又兴奋的笑意,道:“这么说来,便是上头有人替你瞒着了......”
谢凌安回忆着西寨剿匪骤生的变故,想着那人远超以往的出手速度,甚至不惜舟车劳顿一大早亲自跑至蒲阳县当面制止寒英......谢凌安暗笑,十有**就是他。
谢凌安回神,嘴角勾起狡黠的笑容,耐人寻味地望着潘海林道:“大人一心为民,我自然是信的。既然潘大人如此爱民如子,何不也心疼心疼我们西疆?我们西疆帮了大人这么大一个忙,大人总不会不管吧?”
潘海林斜眼警觉地望着谢凌安,只觉得眼前人浑身上下连呼吸都不怀好意,道:“你又想干什么?”
谢凌安笑道:“潘大人别这么大敌意嘛,我说的是好事。”
潘海林更加觉得危险靠近,道:“好事......不太像是能从小王爷这张嘴里蹦出来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若西疆真能剿匪成功,蒲阳县的的确确是欠西疆一个人情,只看王爷你们需要什么。不过老朽丑话说在前头啊!如果太过分我是绝对不可能答应——”
“潘大人放心,若剿匪成功也多亏了大人相助,我敬大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你,”谢凌安笑着,悠悠地道,“大人是知道我的,虽然是亲王,却无食邑,所以西疆的开销都从都督府里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如今西疆要建骑兵,筑马场、引马种、买马粮需要银子,西疆实在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我想请潘大人帮忙,帮我们匀一匀从北境买马的钱。”
北境马匹优良,路途遥远,购买、运输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潘海林想也没想,正欲开口反驳,被谢凌安打断:“大人别急,听我说。蒲阳县这些年受匪寇影响,库里确实不算太充裕。但今年之后再无匪患,家家税赋都至少提了三成。纵然今朝一时欠下小钱,明后年立马就能补上。于蒲阳县来说,是极划算的。”
潘海林心下一算,的确如谢凌安所言,但面上仍然犹豫不绝:“王爷你说得轻巧,西疆军这么多,需要的马匹数量也是惊人,我蒲阳县库里空虚,哪里一下子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呀?”
谢凌安轻声一笑,他怎么会没打探过蒲阳县银库的虚实,又怎么会没算过所需的银两,道:“蒲阳县银库里有多少银子潘大人最清楚,若是大人不愿相帮,银库里自然一个子也是没有的。明日我差人将所需的银两数目送来,大人看过便知有没有。”
潘海林见谢凌安此番态度强硬,势在必得,一下子应了怕承担不起,不应又怕这个无赖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整他,只好先想法子按下此事:“那我便等明日有了明确的数目,再与其他各位大人合计合计,然后再差人与王爷说,可好?”
谢凌安轻轻一甩袖,笑意盈盈地从椅上站起来,颔首告辞:“潘大人的主意自然是好的,有大人这份心意,我西疆军在前线必然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潘海林心里暗骂我有什么心意,我他妈有什么心意?他见谢凌安大步流星地走出知县府邸,潘海林如送走瘟神般长舒一口气,热情洋溢地送客:“王爷慢走!没事就别来了啊!有事派人传个信儿就行!不麻烦您亲自上门!走好啊!”
谢凌安在欢天喜地的送客声中迈出了知县府邸,候在外面的钱昭钻上来说道:“王爷,西疆那边刚刚来信,说陆保坤这次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剿匪,处处派人盯着。寒英将军刚一准备调兵运辎重,他就马上出来阻止,说我们滥用兵权。他还想把严中郎那儿的兵调回来,不过已经被寒英将军拦下来了。”
谢凌安对这样的结果了然于胸,没有停下回营的脚步,道:“辎重现在运出来了吗?我是指给翊川那边的。后备力量充足,翊川守城才能轻松些。”
钱昭道:“今日清晨寒英将军偷偷运出了一批,但想来不会是重甲器械,打土楼最爽的投石机估摸着也运不上山。”
谢凌安轻轻一笑,道:“人家也用不上投石机,整个寨子都已经被打下来了,用投石机干什么,打鸟么?你以为人家是你啊?”
钱昭白了谢凌安一眼,愤愤道:“若是给你你指不定被拿去打虎呢!哦不对,是专投公老虎。有些人总是一看到是公的就扑上去使劲撩拨......”
谢凌安狠狠一拍钱昭的脑袋,一把勾过钱昭的腰,凑到耳边道:“你不也是吗?”
钱昭暗骂自己嘴贱,一把推开身旁令人汗毛直立的人,呵道:“滚滚滚滚——你离我远点!”
谢凌安嘴角勾起一个一抹狡黠而调皮的笑,潇洒地松开了手。
他处处流连的思绪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并收了回来,凝成一点星光照亮心中的遐想,更加印证了原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的猜疑。
陆保坤,三哥肃亲王举荐的西疆刺史,他近乎偏执地对剿匪处处阻挠,不是为了防止谢凌安立功,更可能是因为剿匪触动了肃亲王的利益!肃亲王与土匪勾结,在朝廷中顺着潘海林的呈报,伪装粉饰案卷,替土匪瞒天过海。而土匪给他的好处,最有可能的,便是钱财与耳目。
与其说肃亲王爱钱,不如说是与太子党争花销巨大。肃亲王谢凌岩母家不得势,在钱财上给不了肃亲王什么助力,因而他极尽全力去拉拢户部尚书许征,以及主管户部尚书的左丞相王锐。就连两年前的北境军粮案,虽查不到直指左相与肃亲王的证据,但朝野上下均心知肚明,肃亲王一定在其中牟取了不少私利。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土匪是肃亲王的钱袋子与在西边的耳目,刺史陆保坤为肃亲王想尽办法阻止剿匪。只要抹掉西疆军剿蒲阳匪的合理性,剿匪之事便会移交朝廷处置,那供肃亲王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太多。
谢凌安微微皱眉,只觉事情开始难办起来。既然西边最大的土匪窝对肃亲王来说如此重要,陆保坤必然不会只是口头相拦,最有可能的是......他已经向朝廷呈报此事了!
谢凌安蓦地转头对钱昭道:“宫里若派人到蒲阳县,会经过的、距离蒲阳县最近的几个驿站在哪里?”
钱昭一头雾水,道:“我听的风月消息里可没说这个!我派人去打探一下,走官道的话应该就在蒲阳县城外不远吧!”
谢凌安语气匆匆,道:“好,只要查官道上的即可。打探完之后,派人去他们会经过的最近的三个驿站守着,日日夜夜都要守着。若见到有宫里来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快马加鞭回来向我汇报!给他们最快的马,明白吗?”
“是!”钱昭干脆利落地答道,没有多问。
谢凌安微微眯眼,黑眸似一潭深水,透着些许不安与担忧。
如果朝廷真的插手细究,西疆军剿蒲阳匪的确没有合理性,剿匪之事几乎就没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们必须在朝廷的旨意到之前,剿灭匪患。他必须把住朝廷的动向。
几乎在蒲阳县中传来捷报的同时,胡山土匪东寨收到了谢凌安写来的一封信。并且在此后的每天清晨,谢凌安都会准时送来言辞各异的劝降书。
满脸写满烦躁的大当家将麻纸塞到三当家手里,道:“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鸟语?你念给我听听!”
三当家接过信笺,见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蝇头小楷,念道:
“我知尔等素耻于土匪之名,凡有以匪寇之名骂者,必使沸然而怒。然落草为寇乃尔等之过乎?非也。官府不仁,敲骨吸髓,残民自肥,致使尔等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天道不公,十年九涝,比岁不登,以致尔等家徒四壁,无以为继。凡此种种,岂尔等之过乎?非也!若盛世安泰,孰愿抛妻弃子,背井离乡,为子孙所詈骂不歇?被逼至此,其间不得已之处甚众!况尔等如今日日以生计为忧,时时以命相搏,艰难困苦,不堪重负,其真胜于清白人家耶?纵尔等一时错念,察此间苦情,亦可悯可恤!
“今西寨已破,半壁失陷,东侧亦为重兵所围,无地转圜。何苦再作困兽之斗,使兄弟惨死,家人忧心?我知尔等早有悔过之心,何不早日投诚?盖扬大义之声于天下,留千古之名于子孙!
“胡山东侧西疆军营静候诸君。睿亲王谢凌安。”
绵绵话音落下,房内一阵难捱的死寂,不少土匪默默地低下了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虽然他们没读过书,仍有许多听不懂的地方,但大致能体会出写信之人在尽全力体恤他们。他们向来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许多人本心向善却被逼落草,从未被外人理解而体恤他们不堪的经历,更何况是庙堂之上的亲王。一时间,房内众人眼神闪烁,内心似有动摇之意。
大当家的倚坐在虎皮宝座上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道:“什么七七八八的妖言惑众?是不是说叫我们投降?”
三当家衣着清爽利落,倒不似大当家的痞气深重,温声道:“是。大当家的,姓谢的说得也有道理,再打下去,我们也没什么胜算......”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业,打都不打就送给人家了?我呸!这个叫睿什么的做的什么鸟梦?想都别想!“大当家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骂道,快要从虎皮宝座上跳起来。
二当家的眼珠乌溜溜地转,静悄悄地察言观色,方附和道:“就是!三弟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没什么胜算’?咱们这么多弟兄,打都还没打就怂了,像什么话?看你把大当家气的!大当家你消消气消消气,三弟向来谨慎,这档口慌了而已......”
三当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他本就不是嗜好杀伐之人,只因识字在土匪窝里被视作至宝,才做到了三当家的位置,早已生出下山归正、安稳度日的念头。三当家想想又还是不甘心宝贵的机会就此逝去,狠一狠心开口道:“大当家的,我不是不信任兄弟们,确实是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日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难熬得紧啊!兄弟们原也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里爹娘盼着,谁心里不希望做个好人......既然现在有人愿意体恤咱们,能让咱们少受些刑法之罪,咱们何不就顺着台阶下了......”
边上一些本就有所动摇的土匪听了三当家此言,纷纷流露出充满殷切希望的目光,在心里默念“愿三当家得偿所愿”,不禁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大当家的怒目圆睁,如一只暴跳如雷的豺狗。还未等他开口训斥,二当家的先呵道:“老三!你说的什么浑话!也忒不懂事了!你当就你过得难,大家都不难么?妈的,我跟你说,咱们现在过得难,投降了之后只会过得更难!那姓睿的现在哄咱们哄得开心,真下了山谁能知道这些狗杂种会干出什么事?”
三当家正欲做最后的挣扎,忽见大当家和二当家齐齐投来如刀般的眼神,似乎要将他活剐了。大当家凶恶地道:“你还想放什么屁?”
三大家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将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胡乱道:“我......我想说他其实姓谢不姓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