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坊雕栏玉砌,到了傍晚时更是歌舞升天,软红香土。
齐知远刚跨进不夜坊的大门,身后的沧牙就被拦了下来。
玉骨扇遮住了半张脸,齐知远看了一眼沧牙,沧牙便低头退下:“主子小心。”
“无妨。”
柜台前的女人已然换了几拨,如今守着的是一个只着墨绿水烟肚兜的女人,与齐知远玉青的对襟仿佛一块布料扯下来做的,女人暧昧含糊地看了一眼齐知远,用金秤挑起身后的珠帘喊道:“天客,一位。”
照例走过漆黑的甬道,柄烛之下的金龙怒不可遏地瞪着两眼,似要将人活吞了一样,齐知远推开木门,魏申禄已然端坐在位。
“我立不夜坊的初衷是想着广纳贵客,交天下之友,没想到如今竟愈来愈背离初衷,什么人都能进来了。”魏申禄靠在椅背双手交叠,神色松懒,“我还以为我们的买卖已经结束了。”
“如果买卖已经结束了,那魏先生的信就不是送到齐府了,而是送到圣上面前了。”齐知远玉扇掩面,将藏在怀中的信推到中间,看向魏申禄,“亦或者,是送到刘公公的面前?”
魏申禄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要藏匿一个罪犯之子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按道理来说,周家最后一个孩子已经死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周家再出现一个孩子。只是我未曾想到,齐墨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你,还将你认为亲生儿子。”
齐知远稳气屏息:“魏先生此话何意?”
“听说当年周氏身边还有一照顾她的同乡阿姊,二人同时身怀六甲同时产子,周氏为区分二人的孩子故意在幼子腰上留下一道疤。”魏申禄越过齐知远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腰腹,“齐公子可有兴趣自证清白?”
指尖收紧,齐知远下意识抬手,用肘部挡住腰腹。
魏申禄将信拿回,放在指尖揉捏:“这封信是我送给齐尚书的见面礼,齐尚书礼尚往来,想来明日就能将礼送到我的府上。”
齐知远握拳:“他答应你什么?”
心中念头迅速一闪,齐知远当即松快,弯唇一笑后,道:“无妨,魏公今日火气大,拿我这样的后生出气我也认了,毕竟此次押镖不是小事,魏公烦闷也是情理之中。”
魏申禄抬首,嘲讽道:“你又在胡搅什么?巧言令色之辈也敢在我面前屡次放肆?你不会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吧?!”
齐知远心中一横,面上依旧和煦:“上当与否当由自身判断,我只是替魏公不值,押送铜矿那么大的事,竟然在这时出了差错,究竟是对方保管不力,还是早有预谋。”
魏申禄收起笑容:“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此事是天子裁定,吾等臣民不该参言。”齐知远拎着扇子走到魏申禄的身边,注视着魏申禄,“魏公利用我与我父做买卖无非是想推进买卖铜矿之事的顺利进行,可是狱司里的那个人真的知道吗?还是有人想保他活路故意教给他的说词?那日你可是亲眼所见,王文今腰腹中刀倒地之时,离他最近的是谁?”
魏申禄不再与齐知远争辩,起身拂袖要走:“稚子尚嫩。长辈的事可由你个小儿置喙?!”
见魏申禄行色匆匆,齐知远便知自己此行来对了,刚要恭送对方,就见魏申禄脚步一滞。
“稚子,你可知道何为罪奴?罪奴无籍无名,男人为龟仆,女人为贱娼,若被买主看上便是家奴,运气好的有主子赏姓,日后能入主人家的籍。”魏申禄推门时忍不住回头讥讽,“你母亲姜水也曾是罪奴,当年从奴贩子手里逃窜到了木里才遇到了周岑,周岑入木里赴任不过数月,姜水便传出产子。谁能想到,周岑饱读圣贤,却甘娶一介来历不明的女奴?人生际遇也是奇妙,一个异族的罪奴也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朝律法认家仆,认奴契,但从未认可奴隶私有,魏公是不是记错了?”郭浸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神情淡漠,“不夜坊待客无道,竟连千岁的人都不让进,魏公还是快去门外看看吧,千岁此刻正大发雷霆呢。”
“魏某年纪大了,有些事是记不清了,差点忘了郭公公与齐公子同病相怜了。”魏申禄掠过郭浸,阴阳怪气道,“人非圣贤,毕竟千岁也曾犯过错。”
魏申禄一走,屋内立马静了下来,一扇门隔绝了水天,郭浸白衣束发,衣襟上绣针密双飞鹤,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公子。
郭浸与齐知远相对而立:“今日此行我什么也没听见,也并非为你说话。”
齐知远心里发堵,不想与旁人多言,然而刚要出门却被郭浸拦住,郭浸温言:“千岁还在外头,你若此刻出去,最好寻后面小路走。”
屋内虽然置冰降热,但齐知远还是觉得头昏脑涨,他将扇子搓开,猛地扇了几下:“公公为何帮我。”
郭浸避开齐知远的视线,往后退了半步:“我母也曾是罪奴。”
“罪奴?我从不认可这个说法。”齐知远收扇,“我母亲正视绳行,何罪之有?若只因出生时运气好便自觉凌驾于他人之上,那才是可笑!”
不夜坊喧嘈热闹,脂粉香薰得人脑仁发涨,齐知远捂住口鼻便走,没再与郭浸多言。
门外沧牙和小捡早就翘首等待多时,秋老虎闷得人流汗如水,小捡接到了齐知远后雀跃道:“老爷今日要留宿刑部,说不回来了,公子可以不用跪了。”
“父亲最不耐燥热,你让哑婆煮锅绿豆汤,等放凉了再送过去。”齐知远上轿,看暮空上星子垂落,又道,“明早上送我去趟刑部。”
黎奕在外跑了一天,等到了齐家已是半夜。
京城大官都爱修葺宅院,将围墙建得通天,唯独齐府多年不变,黎奕甚至不用费力,一脚便蹬进了院内。
齐家冷夜,放眼望去连个笼灯都没挂,一派的黑灯瞎火。
还没往院深走两步,就遇到了束发的齐知远,齐知远着身白衣,手执灯笼立于月光之下,满地清晖。
“小侯爷走腻了大门,改爬墙头了?难道就不怕我家养狗吗?”
明明是每天都见的人,黎奕看着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他往前快走一步,与齐知远并肩:“狗有什么可怕?大不了就被咬一口,可如果我今日见不到你,那晚上便是百蚁钻心,夜不能寐。”
齐知远道:“你见了我,等等又走,难道就不怕我夜不能寐吗?”
黎奕得意:“你要是想我,我也不是不可以留下来陪你。”
“你想多了。”齐知远道,“我是因为看到你做噩梦而夜不能寐。”
齐府清净,一路无人,黎奕由齐知远领着进了房间,趁着齐知远点灯时,黎奕背着手打量对方的香闺:“那我今夜留宿,保证哄得你妥帖入睡。”
黎奕也不客气,翘着二郎腿坐上了闺床:“今日去了哪?”
齐知远点了满屋的灯火,整个房间内灯火通明,照得人暖烘烘的:“去见了魏申禄。”
黎奕问:“姓魏的有什么好见的?”
齐知远答:“他见过我,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不知我是男是女。”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最起码从灭九族变成了满门抄斩。
黎奕招手,让齐知远坐在自己身边。
齐知远乖顺地坐下,又道:“还去了大理寺。”
黎奕摸了摸齐知远的发顶,后者俨然享受,还主动贴近了身体。
像猫似的。
齐知远解释道:“大理寺的苏幼安钟爱眉春茶,我与夏槐宁去大理寺协助办案时他曾送过我们几包。现在还在压箱底。”
齐知远闻了一天的脂粉香,如今闻到了黎奕身上的汗味才方觉脑袋清醒。齐知远贴近:“你去找了八皇子。”
见黎奕盯着自己,齐知远笑了笑:“我猜的。”
怀里的人猜得没错,黎奕今日还真去见了赵佻,只可惜对方早有预料,闭门不出。
黎奕抱住齐知远,用唇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猜错了。”
齐知远问:“听说王文今的尸体被刘誉开膛破肚了,你怎么看?”
黎奕道:“刘誉向来疼爱这对王家兄弟,这么做定是圣上逼紧了。”
“看来铜矿的钥匙在王文今身上。”齐知远又问,“所以你认为是谁抢在了刘誉前面动手?”
黎奕沉默,齐知远的脖颈最白皙秀颀,若是凑近了还能闻到玉兰的暗香。
黎奕虽不想回答,但齐知远明白他心中已有答案,于是乖顺地靠在他的肩侧,只做陪伴。
他与自己不同,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黎奕隔了半晌,突然道:“那日我听夏槐宁唤你思思。”
齐家也只有他会这么叫了。
无人时夏槐宁总爱唤他思思,开始时他听着总觉得别扭,会想起以前在周家的事,后来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名字好听。”黎奕道,“日后我也这么唤你。”
“对了。”黎奕下床,将刚刚便拎着的东西递给齐知远,竹笼子里的蛐蛐受了惊扰,当即聒噪起来。
“今日捡着的,送给你解闷。”
齐知远接过竹笼,女孩对这类小玩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刚进齐府时哑婆见他不爱说话,还养过狗陪他,那是他每日早起练功的唯一陪伴。
齐知远用筷子逗着蛐蛐:“幼时我胆小,第一次见到周伯父时还觉得害怕,于是周伯父就教我编蚂蚱,做兔灯笼。”
黎奕倚在墙上,看着齐知远:“周岑不是你生父?”
“我母亲是奴隶,怀我的时候为了求生逃到了木里想投奔姨母,结果半路被抓,要不是周伯父收留早被官府带走了。”齐知远道,“母亲知恩图报,怕在周府产子辱没周伯父的名声,于是将我寄养在她阿姊处。后来凤阳水患,流民大多逃到木里,姨母家也流离失所,无暇顾及我,周伯父知道后坚持让她将我带回来,不仅视我为己出,还亲自教我识字。于我而言,周伯父不是生父,胜比生父。”
齐知远又道:“我那时就想,亲缘关系有什么重要的?我生来没有父亲,出生后母亲视我为拖累,要不是周伯父,我恐怕都不会活到今天。”
黎奕沉默一会儿,走到齐知远身边坐下,看他心不在焉地逗弄蛐蛐:“有人生来锦绣,也有人赤脚走过荆棘,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殊途同归,不过是一具残骸,一把灰。若非要在这霜雪般的日子里寻点慰藉的话,那便是牵挂,父母牵挂孩子,女子牵挂丈夫……世人多以为心中牵挂是亲缘作祟,却忘了牵挂是日复一日相濡以沫,唇齿相依。”
齐知远笑笑:“说得真好。”
“齐府还是太冷清了,呆久了让人心中发闷。”黎奕把玩齐知垂下来的发丝,“我已在信中将你我之事告知我父,等他回来便来齐府下聘礼。永安侯府中四个姨娘常因我不在家而生怨,等我将你带回去,她们定会喜欢得要紧。”
笼子里的蛐蛐被齐知远戳弄得怪叫起来,齐知远收回手,盯着黎奕,心中觉得此人八成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