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出竹屋,就看见了守在门外的小捡,小捡与乌孟对面而站,一张粉白的肉脸气得通红,张嘴似要反驳,抬眼间看到了齐知远,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齐知远一看便知道其中缘由,他轻轻地拉了拉黎奕的袖口,耳语了几句。
黎奕明了,喊了声乌孟后冲小捡道:“你是来接你家公子回去的么?”
小捡看了眼齐知远,缩着脖子点点头。
黎奕又问:“齐公有没有说要关你家公子多少天禁闭?”
小捡摇摇头。
黎奕略一沉吟:“帮我转告齐公一声,知远如今编入御史台,是有实职的要官,燕山卫巡营还需他多配合。”
见黎奕交代完了,齐知远要将外衣脱给黎奕,黎奕没要,反而将齐知远裹得更严实些:“等我明日忙完了我就去找你,你在家乖乖等我。”
心里似有块肉被人拨弄,莫名生出了期待后的害怕,齐知远被裹成了粽子,瞪着一双眼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来呢?”
黎奕追问:“你想见我吗?”
齐知远垂眸避开黎奕的眼神,低声道:“正事要紧。”
“若在家待得不痛快,便让人传信给我。”黎奕不再追问,只将齐知远的外衣系好,“我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坐上马车后,齐知远始终没有掀帘回头,反倒是小捡看不下去了,勒马后轻声唤了句“公子”。
齐知远问:“父亲是为我拜官六品而羞愤么?我也未曾想到,白家之事我拼劲全力,却只得这点功勋。”
小捡不解:“公子不是常说在其位,谋其职么,再说公子并非重名之人,这次怎会如此记挂?”
“我这一天天积攒,何时才能了了心愿,替周家满门洗清冤屈?”齐知远长叹一口气,“那父亲定是为我私自进宫而气恼了。”
“公子这是哪的话?这么多年,老爷虽看着严厉,但只要是公子想做的事情,老爷从来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这次不同了。”小捡颓败道,“有个自称姓魏的给老爷递了封信,老爷看完后表情就不对了。”
齐知远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是魏申禄。他见过周衔思。”
小捡又道:“公子,老爷不善言辞,可是这么多年老爷是打心底爱护你,你是老爷最后的底线,老爷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危险中的。”
“我的存在便是危险,若我一开始就求苟活于世,那等百年之后,我如何面对周家满门?我本以为白家事毕后我能不靠父亲也在朝中挣出一番天地,可未曾想……”齐知远靠着椅背,把玩黎奕送给他的匕首,感觉马车速度变慢,道:“继续往前走,不要停。”
小捡没办法,只得继续驾马往前:“小侯爷看很久了。”
“若我回头,便会心软。”齐知远借着月光端详匕首上的刻纹,自言自语似的,“这么多年的恨意就像一把火,在我的心里熊熊燃烧,这么多年我的心早被烧成了一片灰,哪有放下他的地方?”
行路间路边风大,小捡没听真切,只察觉到自家公子口气不对,还以为齐知远在忧心禁足期间见不着黎奕:“公子可以挑老爷上朝的时辰见小侯爷,府中人少,不会有人告状的。”
齐知远看着匕首出神:“小捡,你可被人利用过?”
“今日我替人转交一物,直到被人点破我才知我显些被轻信之人推入火坑。我向来自负,自以为所见皮相便是骨相,却忘了人心险恶,苍穹之下谁都各揣心思。”齐知远握过匕首,冷刃在手心一划,“今日之事就当做一个教训,一个轻信他人的教训。”
“公子可是说八皇子?”马车停在齐府门口,小捡跳下车掀开帷幔,惊异道:“公子,怎么受伤了?!”
齐知远手握成拳,任凭鲜血妖冶,贪婪地滴落在刀刃上:“好刀当用鲜血开封,也只有我的血才配祭他的刀。”
齐知远看向小捡,又问:“若是有人利用你,你当如何?”
小捡扯了衣袂替齐知远包扎:“我……我也不知!”
胸口的血液烧得沸腾,齐知远呼出胸口的浊气:“我天生凉薄冷负,虽有报国之志,但无尽忠之名,既然有人想利用我,那就得问过我的同意。东风既来,我便要搭东风,管他是何人,目的又是什么,我只报我的恩怨!”
车里有纸笔,齐知远扯了张纸,正欲磨墨又将笔砚推至一边,干脆蘸着血,在纸上书写。
“你与沧牙一同去办。”齐知远将纸塞至小捡的怀中,“盯着王文今的尸体,王家兄弟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我。”
齐知远进屋的时候,看见齐墨房间灯火通明,哑婆告诉齐知远大人还没回来,今日可能要被留在宫中议事。
哑婆用手语示意齐知远先休息,一切等明日老爷回来再说。
“还是先跪着吧。”齐知远撩袍跪在地上,回首对哑婆道,“我既惹怒了父亲,总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便不受罚。”
原以为太后一案已是尘埃落地,没想到大理寺的诘问来得气势汹汹,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太后外衣,一件烧了半截的黄衣上尽是窟窿和鲜血,搁放在大殿之上甚是瘆人。
这边大理寺以疑点太多为由要重启案件,那边都察院在一旁帮腔,咸丰帝白天被吵得头疼,到了夜里又是鼻壶又是丹药,一直折腾到半夜。
宫中今夜风恬月朗,好不容易哄得咸丰帝入睡,刘誉才合上房门。
郭浸提着巡夜灯,与刘誉并肩而行。
“圣上近来觉浅,又常犯癔症,我们边走边说。”刘誉问,“东宫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郭浸道,“文今表哥昨日已经入土为安了。”
“圣上近几年愈发力不从心,只有东宫才是未来之主,你服侍太子定要鞍前马后。只可惜文今无法再协助你,好在林儿尚在,我母族就不算绝后,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林儿!”夜路越走越深,刘誉探四下无人后才低声询问,“文今身上的钥匙找到了吗?”
郭浸摇头:“是孩儿无能。”
“也罢,这怎么能怪你,是我粗心了。本想着锻炼文今,没想到成了害他性命的催命索。”刘誉捻袖抹泪,“浸儿,你是否觉得我偏心你王家表哥?”
巡夜灯里烛光跳动,照出一尺暗黄静谧的方寸。
刘誉往前走,低声窃语:“为父进宫之后你母亲才生下你,我们刘家就剩你这一支血脉,我看似平步青云,可四周遍布危机,本想就此将你养在宫外……都怪我生平树敌太多,让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你们母子,我时常会想,如果你生在平凡之家,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郭浸开口:“人各有命,母亲教过我做人要知足。”
“我母族本是前朝贵族,在忠州南渡江享百户食邑,后来家道中落,若非我幼时身体有疾,母亲也不会为了冲喜将余氏嫁给我刘家!想这些年来我飞黄腾达,私下待她也不算苛责。只是你母亲福薄,没能享几年好日子。”
听到刘誉所言,郭浸立马紧跟其后,道:“荣华富贵对母亲而言只是浮萍,她死前心中所念也是没再见过你,过段时日便是她的忌日,如果掌印有空,可否同我一齐前去墓前祭拜?”
“说到底,她不过一介罪奴,日后,定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祭拜一事也不许再提!”刘誉回头,见郭浸神情低落,感慨道:“好在上天怜我残缺,让我辗转之下找到了你,只可惜……”
郭浸抬头,只见满天星斗似一把碎金,刘誉等在后苑桥边,欲言又止:“快走吧!”
“嗯。”
天还蒙蒙亮,黎奕就策马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苏幼安已经连轴忙了几夜,眼下挂着墨色的乌黑,一身官服穿的满是皱褶。
苏父曾本是黎家玄甲骑兵的军师,本想让亲生子弃文从武,能在战场上一展雄姿,没想到同岁的苏幼安与黎奕截然相反,自小便对断案有兴趣。
苏幼安从案卷里爬出来给黎奕烧了壶热茶,见茶盏落灰,苏幼安用袖口擦一擦后又吹了吹,算干净了就递给黎奕:“听说你最近升了官,正是圣上眼前的红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喝茶?”
黎奕接过茶盏,决定还是长话短说:“查个事,我想要春日宴那天面谏学子的名册。”
苏幼安转身去书架上翻找:“那日皆为世家子弟,尸体还没运出宫就被各家认领了去,只记得记载在册的有四十六名……找到了。”
黎奕接过名册,发觉人数不对:“四十六人?还有无人认领的尸体么?”
炭火烧得快,不一会炉上的锅就冒了热气,苏幼安道:“有一具,当晚被直殿监的公公领了去,掌事的公公说宫里死人本就不吉利,无名尸容易成游鬼,所以要带出去烧了。”
黎奕“呵”了一声:“蹊跷,杨阁老的学生没名字就算了,宫里的公公对这事竟然这么上心。”
“还有一事蹊跷。”苏幼安板起脸,“秋日宴你在现场,可曾看到王文今有何不一样吗?”
黎奕顺手摸了桌上的麻布,在茶盏上擦:“王文今?他怎么了?”
苏幼安说:“王文今非戴罪之身,按我朝律法在验尸之后应由驿站车船送柩回乡,然后埋进祖茔,可秋日宴后我携仵作上门却遭到司礼监的人阻拦。”
“刘誉的人。他们拦你做什么?”
苏幼安摇头:“我不知道,直到第二日他们才肯将人移送到殓房,我派人查验时,王文今的尸体已被人开膛破肚了。”
黎奕抬眼。
苏幼安分析道:“我猜是王文今藏匿了什么,但我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也试过将这件事禀告圣上,只可惜圣上也没说什么。”
黎奕说:“看来有人抢在刘誉前面动手。”
“王文今那日……”黎奕顿了顿,“没什么特别。”
“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吧。我本想训问王林,可惜都察院明天来要人。”苏幼安道,“说是刑部那边的证词出了点问题,要重审。”
黎奕随口一问:“是齐墨?”
苏幼安又从书架上找出一盒点心,连盒放到案上:“刑部大案一向由他亲力亲为,倒也让人放心。”
苏幼安坐下,要替黎奕倒茶:“我还以为你今日过来也是来为太子说话呢。”
黎奕抬眼:“从何说起?”
苏幼安见黎奕还不知晓,于是将咸丰帝在书房大发雷霆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青绿的茶水在茶盏中游晃,上面赫然漂浮着未洗净的白垢,苏幼安似浑然不见,猛喝了一大口,啧啧道:“人死为大,圣上想就此作罢,太子却认为真相最重要。两厢争辩之下,太子顶撞了圣上,被圣上痛斥忤逆,如今被禁足在东宫,谁也不许见。也不知何人散出了东宫要易主的传言,昨夜我送走了几批东宫的幕僚,都是来为太子请话的。”
黎奕转着茶盏,沉思道:“近日是什么好日子吗?被禁足的人还真多。”
苏幼安抬头:“这是何意?”
“随口说说。”黎奕转移话题,“那黄衣是何处找到的?”
苏幼安搁下茶盏,神色为难:“此事还真是说来话长……”
“黎长懿!”门外声音传得又急又燥,将本就疲累的苏幼安吓了一跳。只见孙放步子迈得极大,手里提着蛐蛐,眼里似要喷火,“我见背影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宵小,那日竟然真的打翠屏山!”
黎奕眯眼看了半天,故意“哦”了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孙相之子,幼安,大理寺落寞至斯了吗?怎么连只会斗蛐蛐人都能进?”
“大理寺主簿一直空缺,圣上不忍孙相晚年为儿孙所累,于是就将他捉进了大理寺。”苏幼安被吓后脸色反而红润了点,对着孙放直摇头,“圣上此举本是好意,只是无疑苦了我们。”
“这种人也能当上主簿?”黎奕揶揄一笑,“都说我朝举官不易,看来也不过是托大之词。”
“苏幼安!黎长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孙放不服,一脚踩上二人身边的交杌,“你别忘了,太后一案我可是找到了重要证物!若不是我你们去哪找到那件黄衣?寿安殿明明说太后是被琼苑毒死的,可如今冒出来的黄衣又作何解释?我看这件黄衣就是推翻这个案件的重要线索,苏幼安,我告诉你,这次若是你与我联手破了这个案子,在青史上定能好好的记一笔!”
“一件破碎的黄衣而已,还不能算做关键物证,此案能不能重启都是未知数。”苏幼安被孙放吵得头疼,“而且此物出现蹊跷,难免不是有心人士有意为之。”
此话一出,孙放立马泄了气。
“黄衣是你找到的?”黎奕问孙放,“什么时候、在哪找到的?”
一对上黎奕,孙放的气焰立马软和了下去:“父亲面谏次日,我想去找八王一同去给父亲求情,结果走到在寿安宫迷路了,就是那时候捡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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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