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药羹苦得厉害,咸丰帝喝了一口便咳嗽不止。
刘誉本来在一旁候着,见咸丰帝脸色不对,便差人去丹房取雷引丹,咸丰帝等了半天,却发现宫人空手而归。
咸丰帝捂着帕子,只觉得汤药堵在喉咙里,咽下去也是费劲,一时心中苦涩,两行清泪忍不住顺着眼角落下,落在金碗中。
宫人惶恐,齐刷刷地跪作一团,咸丰帝才知道之前炼的丹药早已见底。
刘誉不敢有闪失,生怕咸丰帝当众再犯癔症,忙赶紧奉上鼻壶。咸丰帝只着里衣躺在塌上,不一会儿房中便烟雾缭绕。
咸丰帝神情恍惚,忆起往昔:“当年仙师下凡,告诫我若想日后得道,就得日日服用雷引丹,还得亲自去寻雷引丹的八味药引,可惜宫中百味奇珍,唯少了一株西北独有的神草。”
刘誉替咸丰帝揩泪:“仙师所言,神草好得,诚意难寻。”
咸丰帝神情涣散:“我性本散漫,过了大半辈的逍遥日子,若非当年先皇少子,皇位也不该传到我的手里,本以为太后薨逝,我便再无一人之下,可如今我明明已过知天命的年岁,虽说是万人之上,但还囿于这深宫中,不得自在。”
刘誉抹泪:“谁不知万岁爷宵衣旰食,可凡人知天命是天数,圣上是万岁爷,哪有知天命这一说法?”
咸丰帝摇头:“我早已认命,若非永城那二百万铜矿不知所踪,我已让位给太子。”
提及铜矿,刘誉难免心慌,赶忙道:“圣上放心,二百万铜矿不是小数目,想运走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我已派人寻查过了,暗室并无被人打开的痕迹。”
咸丰帝盯着刘誉,咳嗽起来,“我就交代你做这一件事你都做不好,既你已立下誓,那秋狩之后我便要看到这两百万铜矿!”
刘誉忙不迭跪在地上,磕头:“奴才遵命!”
咸丰帝叹了口气:“此生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子,太子心慈手软,幼时又曾被黎敬天教导练武,将祖辈的江山交予他,我放心不下。我真怕等日后他继承大统了定会念着往日的恩情将黎奕放回疆北,黎敬天几次借病探我的口风,不就是想让黎奕回疆北接替他的衣钵?放虎容易养虎难,黎家父子兵权在握,迟早是个祸患。”
“依着老奴看,大元只需要一个战神,既然黎奕不肯成婚留下质子,那不如……”见咸丰帝看着自己,刘誉跪在地上又道,“圣上何不趁秋狩之机,替太子好好探一探各方的诚意?”
见咸丰帝若有所思,刘誉连滚带爬,跪到榻前替咸丰帝捶腿:“圣上若说秋狩,定会遭众官反对,可如今孟林正陷苦战,若圣上言说体恤军心,能领太子亲自御兵出征鼓舞士气,那百官便再无反对之名,既能震慑四方,展我大国之威,也能替太子拔贤。”
刘誉故意压着嗓子,显得声音格外尖细刺耳,他道:“不如将秋狩全权交予太子操办,依奴才看,此次秋狩是个好时机。”
屋外宫人扯着嗓子叫道:“承宣布政使司蒋春秋到。”
咸丰帝一进议政宫,蒋春秋便递了扎子,咸丰帝靠在夔龙纹座上,听着蒋春秋站在正中口若悬河。
蒋春秋刚上任承宣布政使司,掌内外章疏敷奏封驳和官员考核。新官上任三把火,朝堂之上人人噤若寒蝉。
咸丰帝坐在夔龙纹座上阖目养神,心里总觉得憋得慌,当年太后还在时若他不想议事,几句话就能将人打发去太后那边,少说也能换几日的清净和自由,如今只要臣子找他,哪怕呈的是断烂朝报,他也得从塌上爬起来,若下面的人有急事,深更半夜也得被人叫起,那日他不过是炼丹时贪睡误了几个时辰,丹炉房门的就被孙永乐踹开,一群人呼天喊地地喊“圣上”,吓得他显些以为自己已经归天了。
想来孙太后也不比他大几岁,当年先皇娶她一是为了笼络武将,二是看中她的治世之才,只可惜是人就会贪恋权势,谁也不例外。
眼看蒋春秋洋洋洒洒讲得差不多了,咸丰帝刚想罢朝就听孙永乐声音铿锵,往前一步:“臣!有一事要奏!”
咸丰帝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他吃惯了雷引丹,每日若不服用总觉得神浑气浊。
孙永乐还没开口咸丰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去西北秋猎之事早已知会众人,近几日众臣来来去去无非是苦口婆心的劝诫,一则孝期未过,二则羌渠近日屡次进敌将军冢,执金吾使催军饷的章折都快淹了中书省。字里行间里里外外都在责怪他毫无自觉,不仅大兴土木建道立观,还要秋猎,生怕他不知财政早已兜底。
明明是一国之君,却做得比谁都窝囊。
咸丰帝神情阴鸷地看着底下的百官,这些朝臣,谁不是各怀鬼胎,生怕他这个皇位做得舒服?本以为亲手提拔的孙永乐会站在自己这边,没想到孙永乐几次三番面谏,措词冷冽,在诸臣面前毫不顾忌他的脸面。
宫人送来的鼻壶被咸丰帝猛地砸在了孙永乐的脸上,孙永乐跪在殿中,顶着一头血一声不吭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场朝会闹得鸡犬不宁。
孙永乐在地方州县蛰伏数十年,本以为这样的人进京后会更知晓曲意逢迎,没想到对方性格极犟,无论是何样的示好都拒之门外。孙永乐的根基浅,孙相又不予打点,众人本就眼红,如今上朝后众人也更愿意应和其余二司。
见孙永乐形容狼藉,齐墨本想越过众人去寻对方,没想到齐知远立在云龙阶石之外,遥遥地喊了声“父亲”。
二人步行到宫外,只见宫外连过了几辆马车,齐知远见齐墨心中烦闷,于是主动问道:“父亲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朝堂上发生了何事?”
齐墨长叹一口气:“圣上中秋要西北巡狩,朝中同僚皆认为此事不可,可圣上心意已决,见此法不通,又要御驾出征,都指挥使司好心规劝,却被刘党说成玩忽职守。孙永乐本是文官,掌都司军事已是焦头烂额,如今疆北天狼王虎视眈眈,西边羌渠屡犯边境,孟林的军早就陷入了苦战,刘党的人怎敢……!哎!”
齐墨又道:“圣上此行浩大,邀列百官,摆明了是想放情纵乐一番,却未曾想过国库空虚,哪支撑得起这类消耗?!”
途径的马车停下,里面传出一阵欢笑声,原是许昭仪掀开轿帘,与经过的熟人问安。
“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因此女喜暖怕冷,乌政管就拨了六百斤煤炭去长津!”齐墨冷嘲热讽,“前两年还有人说皇帝寡欲,不近女色,谁能想到如今是这个模样!自己还没出发,就将女人先送去行宫了!”
齐知远宽慰道:“圣上一向一意孤行,决断的事情无人能阻拦。秋狩严苦,沿途环境恶劣,圣上定不会在路上耽搁,可以让人传信给黎、孟两位将军,让他们在此期间严守境地。”
“怎么无法阻拦?!若蒋春秋与尔等一同劝阻,圣上碍于三司情面此事也有转圜余地,偏偏这个蒋春秋……!”齐墨甩袖:“好在如今秋狩的线路还未定下,只知可能会经过将军冢,我只是担忧,此次羌渠绕过西南的孙昭,直捣孟林守卫的将军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圣上如今重文轻武,世家子弟只知宴乐簪花,前日圣上发帖邀兵,朝廷内外一片寂静无声,都说自家子弟吃不了军营中的苦!”
将军冢斗折蛇行,横亘在苏木国土正中,苏木年年上供稀土给大元作火药与原材,国王更是以附属国卑称,自称藩王,孙太后在时也与苏木立下“木元之盟”,誓保苏木百年安宁。
这次羌渠出兵有的放矢,倒像是有备而来。
齐知远突然想到黎奕,那人幼时便在军中历练,吃得又是怎样的辛苦。
齐知远回神:“父亲也要同百官一起去忠州吗?”
“不提朝中那些一丘之貉。中秋将至,你差人将府中好好拾掇拾掇,让哑婆做一桌好菜,你我二人有些日子没好好坐下吃顿饭了。”二人少叙家常,齐墨忍不了絮叨些,“部中旧案堆砌,诸事繁多,我可能无暇顾及你,但听说近来御史台事少,你若无事可看下送来的男子画像,若有合眼的,就告知傅母。”
齐知远神色复杂:“整个徽京都知晓我是齐家独子,父亲怎么将我嫁人?”
齐墨早有打算:“等你挑定了人选,我自有交代。届时我送你二人离开徽京,日后你不必再回来。”
所谓的交代无非是病逝,让“齐知远”这个人彻底消失。
齐知远岔开话题:“昨日我差人送绿豆汤来,父亲可曾喝了?”
齐墨“嗯”了一声。
打齐知远在徽京展头露面后二人便多争执,少沟通,齐知远一时竟记不起二人上次这样并肩而行是什么时候了。
齐知远走在齐墨后面,注视着齐墨的华发,苦涩涌上心头。
二人上了马车,相对而坐,齐知远开口:“父亲可曾答应魏申禄什么事情?”
齐墨捧着书卷,眉头紧皱,正襟危坐,似没听见齐知远说话。
齐知远又道:“孩儿不想隐瞒,孩儿昨日见过了魏申禄,他曾在湖山拜访过周公,见过孩儿,不知何缘由,他知道孩儿身上的胎记,也知道我母族的事。”
齐墨终于抬头,两眉之间的沟壑不减,不可置否地开口:“御史台巡按不过是个芝麻官,明日你便去殿前致仕,日后去乡野间做个田舍郎罢!”
齐知远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当年孩儿拼命逃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手刃仇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舍弃报仇?”
齐墨将书卷一扔,正好砸在齐知远的肩,怒斥道:“你是想害死我齐氏阖族吗?!”
齐知远声音拔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到时东窗事发,我定会向圣上秉明齐公的清白之身,保齐公的一世公正。”
咸丰帝早在书房之中便过问过齐知远的意思,本以为他定会入职齐墨所在的刑部,没想到齐知远早已抉择,将齐墨与刑部撇的干干净净。
他一早就打算好了,若有朝一日横死街头,最起码谁也不连累。
齐知远声音冰冷,掀帘冲外面道,“停车。”
齐墨怒然站起:“竖子!”
齐知远辑礼后下车:“孩儿今日只有一事相求,齐公日后无需替我做任何事,齐公前日也并未收到魏申禄的手信。”
“周岑一生温和雅正,怎会养出你这样的狂妄之徒?!你当真以为他会想你去报仇雪恨?会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你母亲以命相护,好不容易助你逃出生天,你却只将自己的性命视如草芥!你真以为将所有错事揽在自己身上便是正确吗?”齐墨捂住胸口,痛斥道,“你一个女子!为何!为何就不能放下心结,依周兄他们的愿望,好好活下去?富贵也好,安贫也罢!没人要你去争什么,你只要往前走,一直走,替他们所有人都活下去便可!”
齐知远背对齐墨:“女子又如何?这世道何时对女子宽容过?打我出周家起,我便没了往前走的资格。”
“齐公育我半生,我无以为报,今日在这给齐公磕三个响头,以此立誓,若有来生,牛马为报!”齐知远下车,跪在马车旁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对小捡道,“麻烦转告齐公,齐公拔擢为提刑按察使司,我心中欢喜,可惜今日哑婆休沐,府中没有饭菜,若齐公不嫌路远,可以到夏槐宁那边,他的爱徒夏槐宁为齐公贺喜特在屋中摆了私宴,等候提刑按察使司。”
“公子!”任小捡在身后喊,齐知远也没有回头。
这儿正是高神巷,等马车彻底隐入了深巷中后,齐知远才唤出沧牙,沧牙跪在齐知远面前,欲言又止。
齐知远思绪烦闷:“要说什么便说。”
“齐使司还在原地。”
齐知远沉默半晌,道:“齐公为了我一生未娶,独隐在齐家府宅里,我就算再没有心肝也能感受到他这些年来为我的经营。当年我仓促逃离周家,锦衣卫四处搜寻,若非父亲收留我,替我改名换姓,我早曝尸荒野,哪有如今的齐知远。只是可怜我此生父女缘浅,总是在背道相驰的路上。”
“主子下一步如何打算。”沧牙问,“要知会小侯爷吗?”
“不必理会。你派人盯好了齐家的门,确保齐公不会随同百官去忠州。”齐知远转过身,“我既已决定不连累父亲,那也不能连累他人。”
“你去吧。”齐知远思绪纷乱,“我要去个地方。”
昨日夜里下了小雨,今日又逢阴天,齐知远走在潮漉的地面上,独行不久后看到了熟悉的门楣。
八王府坐落在遍地奢靡的西大街,与旧朝女闾遥视相对。
先皇不好女色,立朝第一件事便是遣散旧朝女闾,几经变迁这里早成了林立的娼肆。过往的人一多,路边的食肆也多,参差的青石板路油腻不堪,每逢暴雨,**必定上涌泛滥。后来咸丰帝虽喜女色,但也不至于下三滥的程度,只有八王赵佻,虽不得宠,但毕竟贵为王爷,几次有人面圣要他搬家,可他偏就吃了秤砣赖在这。
齐知远上门时,赵佻正拎着鱼竿在自家院子里垂钓,淙淙流水穿梭在榭石之间,家桂满香,游鱼细石。
见到了齐知远,赵佻兴致勃勃地邀他坐下说话。
齐知远挨着赵佻坐了下来。
赵佻递来一把饵食:“八月湖水平,正是垂钓好时机。你替我撒一把饵食,记好了,鱼惊不应人,你动作切记轻柔些。”
齐知远掂了掂掌心的饵料,一股脑全扔在了水里。
“看来长懿少带你垂钓,竟连饵食都不会撒。”赵佻递给齐知远一柄垂竿,虽面上责怪,但语气却无不悦,“幼时我常见父皇带着太子垂钓,可是太子年幼,哪懂什么垂钓之术,只知下河蹚水,惊扰一片涟漪,于是我鼓起勇气主动去与父皇切磋垂钓,然而父皇却视我为暗疮,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推到水中。”
齐知远开口:“少时多锤炼,今朝才能成才。”
见齐知远拿着垂竿无所适从,赵佻无奈,只得先将垂竿拿回。
“潭底锦鳞多识钓,未设香饵即先知。若想教鱼目无分别,你得学用揉兰染钓丝。”赵佻替齐知远捻丝,“前日黎奕来找我,那人最讲情义,找我无非是查到了什么,来问个真相,再为你讨个公道。”
齐知远接过垂竿,甩进河中:“公道?就算黎奕见到了王爷,王爷又能给我什么公道。我从来不需要什么公道。王爷与黎奕自幼便相识,那日不愿见黎奕是因为不想坏了二人的兄弟之情。可我不同,我母是齐府的扫地婢,我不过庶子尔。”
齐知远道:“以出生论人才,未免亏了些,先皇立大元前也不过是市井里卖肉的屠夫。”
齐知远的垂竿轻动,在河面上漾出一圈暗波,齐知远收竿,果真是一条鲤鱼:“王爷眼见高远,那知远今日斗胆问八王一个问题。”
见赵佻没有回答,齐知远转头质问:“为何要杀了王文今,王爷将那二百万铜矿尽收囊中是何用意?”
赵佻的垂竿之下也漾起一圈细微的波纹,然而赵佻却将垂竿一收,池里的水顿时溅了二人一身,齐知远还未反应过来,原本安静的八王府已然站满了身披软甲的侍卫。
齐知远环视一圈,面色平静:“王爷是连演都不愿意演了吗?亲王府禁养胄甲亲兵,八皇子好大的胆子。”
“那又如何?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赵佻冷笑,拔出身侧藏起的长刀,刀架向齐知远的颈侧:“齐知远,你当真以为有黎长懿为你撑腰,你便可以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