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之双腿发麻,直觉受损,人摔出去时差点忍不住出口成脏,可在被接住的那瞬间他又懵怔住。
悄悄地掀开眼皮,映入他眼中的,是陆淮商那张冰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上,此刻似乎更多了几分叫谢言之感觉奇怪的神色。
谢言之自己说不上来。
陆淮商将他扶住,小心地带往桌边坐下。
“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刚才入定调息一下,谁知道腿麻了。”
“入定?”陆淮商声音微轻,谢言之却突然反应过来。
他轻咳一声,指尖扣扣了鼻尖:“那什么,就之前在你书房看到一本内功心法,说是入定转气可以修炼内功,我这不是闲的没事,就想试试么……”这样的理由谢言之好像也说服了自己,他脸上顿时也笑了起来:“等我练成跟你一样的武功高手,还能飞檐走壁,你这梧桐园可就关不住我了。”
陆淮商微微皱眉,掌心覆在他的膝盖上面。谢言之正要说话突然感觉不对。
陆淮商的掌心发着温热,似乎正在帮他消减双腿的不适。
“你……”谢言之喉咙滚动了下。
“你这身体已经过了最佳练武的时机,求成心切对你没有好处。”
谢言之嗫嚅着,最终又抿起了唇。
他现在却是有些急于求成,但他也静不下来,他想知道祖父跟小侄儿的境况如何,他想知道父亲谢城安于兄长那边的战况何样,他还想知道……
“谢不疑已经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了。”
谢言之瞳孔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屏住了。
陆淮商仿佛是不知道他身体的微僵,只淡淡地道:“金洲沙一战,谢城安战死,谢天涯失踪,谢军被打散编入各部,我如今事多,不得空与你在此纠缠,你若是听话安分守己好好的学,你想要什么样的内功心法,我都能给寻来。”
这个话……初听像是在与谢言之道明他近来的忙碌与不得空,可这些消息却都是谢言之如今最想知道的。
抿了抿唇,谢言之还是没有忍住,他抓住陆淮商的袖子,声音低了几分。
“谢……家军的……”谢言之有些迟疑,却抵不住心里被陆淮商勾引出来的急切:“那些副将呢?”
“都被消去兵权,贬做平民困居祖籍了。”
简单来说,谢家军都被人给打散了。
没有将领的士兵就如同一盘散沙,编入新的部队,被拉拢淡化谢家军的身份不过就是早晚的事。
谢言之狠狠闭起了眼,他用力地吸了口气。
膝盖上的大手退下,发麻的双腿也恢复如初。
谢言之站起身试着动了动双腿。
陆淮商站在他身边,双手护着他的姿态微微后退两步。
“我知道你心里敬仰谢大将军,你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我都能告诉你,前提是你不得再乖张叛逆,可能做到?”
“能!”
不对。
谢言之脱口答应之后突然反应过来。
郑浑这小混蛋居然会敬仰自己爹吗?
之前怎么没有听郑浑说起?
想起郑浑,谢言之又猛地想起要给郑浑上香的事来。
“我有个朋友……前几日过世了,我……想给他立个牌位。”
“朋友……?”
陆淮商轻喃着这两字,眸光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谢言之故作随意地挥了挥手:“是、是啊,他算是……嗯,英年早逝吧,人没了家里人都不知道,我给立他牌位为他上几柱清香,也算是尽到朋友之义了。”
“香很简单,牌位却难。”
“啊?”
“明日吧。”陆淮商道:“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听话,明日我带你去万古寺,寻寺中的古树来为他立牌位如何?”
这么好的条件,谢言之哪里回不答应。
他立即乖乖应好,连笑起来时,嘴角上的梨涡都变得格外乖甜。
第二天一早,陆淮商便准备带他前往万古寺。
临出门时,国公府上的众人,看到这位爷居然乖乖地跟在表少爷身边,一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
下人跑去通报芳华县主的时候,芳华县主也有些意外,可随即她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眉头突然又皱了起来。
大门外,出行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连日飞雪,在地上积起了雪。
但官道上还是有衙役,会定期扫雪清理。
谢言之踏出大门时,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他眉头轻蹙,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那毛茸茸的围拢围在他的肩头,衬托得他的脸庞还不及巴掌般大。
狐裘下,谢言之扣了扣手腕上的槐木猪,心里暗暗地问:(郑浑,你居然也敬仰我爹吗?)
郑浑没有回应,大概是因为英年早逝,无人祭奠又没受香火,能显相的时候不止很少时间也短。
不得回应,谢言之轻叹一声,他拉过袖子将手腕上的槐木珠盖住,重新收整好了自己的心情。
陆淮商站他身边,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的侧脸。
不得不说,皮囊虽然一样,但透露出来的气质终究还是不同。
“淮商,浑儿,这么大的雪,你们还要去哪?”
大门后,芳华县主匆匆而来,怕隔得远了那两人会听不见,芳华县主还提高了声音喊他。
谢言之猛然回神,转过身看向里面:“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这么大的雪,你们要去哪?”芳华县主皱眉:“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关在府上修身养性好好跟着表哥学武防身的吗?这才几天怎么就又关不住了?”
谢言之张了张嘴……
芳华县主突然又轻斥陆淮商:“你也是,浑儿胡闹,你怎么也由着他胡闹?这外头大雪下了多日,不少地方都受了灾,城里如今都还偶有灾民出没,你们这时候出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谢言之干脆闭嘴,将应对芳华县主的事交给陆淮商来处理。
说来也怪,谢言之也不知为什么,他适应郑浑的身体这么多日了,唯独在面对着芳华县主的时候,那一声“娘”怎么样都喊不出口。
陆淮商微微侧身,似不经意地将谢言之挡在身后。
“我们只是去城外的万古寺,过几日便回来。”
谢言之微微一惊,着实没有想到陆淮商居然准备带他在万古寺多呆几天。
如果真是这样,那求之不得。
他偷溜出万古寺,可比溜出国公府容易得多!
芳华县主也意外了。
“你们还想在万古寺多呆几日?这……”
“万古寺合适修身养性。”陆淮商微微皱眉,又道:“他不合适在府上教养。”
“这……”芳华县主有些迟疑。
谢言之似乎反应过来,立即做出有些可怜的样子望着芳华县主。
风华县主一见他这表情,立即狠了狠心。
“行吧,既然要去万古寺,那多呆几日也无妨,吃的穿的,我这整理整理,便让下人再给你们送去。”
谢言之听得心里暗喜一声,成了。
陆淮商对着芳华县主拱了拱手,转身踏步而出。
谢言之站在原地没有动,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依旧可怜巴巴地望着芳华县主。
芳华县主移开眸光,忽地又轻轻一叹:“好好听话吧,下个月再接你回来。”
最好还是别接了!
谢言之果然转身,负气似的钻上马车。
大门口,芳华县主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尽是无奈。
“周嬷嬷,你让下人再多收几件衣裳,拿上几个汤婆子给他们送去吧,对了,让厨房那边也多准备些浑儿平日里喜欢的糕点也给送去,那孩子嘴刁,一定吃不惯寺里的斋饭。”
周嬷嬷也是满脸的不舍,得言立即笑呵呵的应是。
两人转身欲回大门时,外头有人骑着烈马急奔而来。
芳华县主听到动静,狐疑地转身望去。
“县主,是老董家的。”
芳华县主眸色微冷,转身一拂广袖。
“让他入院说话。”
周嬷嬷应是,神色间也变得小心了些。
那老董家的下了马背,后背背着个包袱,低垂着脑袋便匆匆朝着芳华县主的院子去了。
一入厅,他便跪在地上,重重叩头。
“县主,谢不凝被景王世子救了。”
芳华县主指尖骤然一紧。
……
马车上,谢言之靠在窗边假寐,他双眼闭着,垂下的睫毛如同一把小巧的刷子。
陆淮商坐他对面,眸光时不时地落在他的身上。
昏昏沉沉中,谢言之的手腕突然发来一阵滚烫,惊得他猛然睁眼急忙甩手。
那样子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般。
“怎么了?”
陆淮商也被吓了一跳,正要将他抓住,就见他猛地掀开袖子。
那白嫩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线,上头孤零零地挂着一颗珠子。
此刻那颗珠子红得发光,仿佛是要灼烧起来般,硬是在谢言之的手腕上留下一个粉红的烙印烫伤。
谢言之也发现了这珠子的异常,他疼得立即将珠子摘下。陆淮商突然扯过他的手腕,对着那烫伤处就吹了起来。
咣当一声,谢言之的脑袋卡了,人傻乎乎的怔怔地盯着谢言之看。
陆淮商给他吹着,脸色却愈发凝肃起来。
那处烫伤来的诡异,根本就不是常理能解,他一着急,也忘记了此刻的举动究竟有多不合时宜。
“好好的怎么被烫伤,你那颗珠子是怎么回事?”陆淮商神色凝肃,忽地抬头。
谢言之一怔,回了神,忙将手腕挣开。
他另一只手拿起那颗槐木珠看了看,心里也跟着困惑不已。
珠子恢复如初,看不出刚才的半点异常。谢言之小心摸过时,上面只有淡淡的余温。
“这……”谢言之也皱起了眉。
陆淮商直接将那珠子拿过,仔细端详。
可他看来看去却发现,这珠子俨然就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木珠。
倏忽,谢言之脸色微微一变。
他想起寄居在这槐木珠里的郑浑,心里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能不能让马车再快一点!我要抓紧赶到万古寺!”
谢言之忽地抓住陆淮商的手腕,神色瞬间凝肃。
陆淮商没问他缘由,只打开窗户朝外头看了看去。
外头行人很少,却有几辆马车在缓缓而行。
偶有几个难民穿着棉袄在街头似漫无目的走,眸光看向马车时,有些异动也有些胆怯。
街道两边的屋檐下,甚至还躺着一身旧衣,缩卷在一起取暖的难民。
“上马,我骑马带你过去。”
骑马确实是比马车要快不少,就是狂风夹杂着飞雪吹来时,冷得像是冰刀一般在脸上挂过。
谢言之骑在马背,低垂着的脑袋几乎掩藏在帽檐里面,可即便这样,冷风灌入时依旧生疼冰冷得厉害。
陆淮商坐他身后,一手从他腰间穿过,一手挥打着马鞭。
两人的身影冒着风雪疾行,不一会就出了城门。
谢言之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心里也越来越急。
他一遍遍的在心里喊着郑浑,却始终不得答应。
郑浑就像凭空消失没了踪迹似的。
一个时辰后,两人抵达万古寺,谢言之刚下了马背,便迫不及待的要去找法缘。
可小沙弥却将他拦下,说法缘大师前几日救下山游历去了。
一时间,谢言之怔住了。
法缘大师不在,那谁能帮他?
他现在的身份还有郑浑的状态,除了法缘大师他谁都不敢轻信。
陆淮商也微微蹙眉,立在他的身后。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谢言之抬头看他,那话音到了唇边几次都开不了口。
他没法说郑浑的灵魂在这槐木珠里。
小沙弥怔怔地看着两人,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提议。
“施主若是有事,又不便对人言明,或许可去后山,后山莲池台里,供奉着弥勒菩萨。”
谢言之瞬间被吸引注意。
“弥勒菩萨?有何说法?”
小沙弥道了一声佛号:“弥勒菩萨是超度亡灵的菩萨,菩萨在超度亡灵的时候,还能让亡灵在被超度的时不受折磨。”
谢言之心脏一紧,凝了神色。
他要去拜这弥勒菩萨。
……
万古寺后山,供奉着弥勒菩萨的地方,是在一处莲池台里。
如今的天气寒冬大雪,池子里盛开的莲花早已凋零。
水面结了冰,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莲杆。
谢言之走入这里,第一眼就看到那中央坐在石墩上的佛像。
那佛像圆头大肚,脸上带笑,和蔼可亲之态只是一眼就能感染人心。
谢言之的心境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一直焦急不安定心态,因着那佛像的笑脸而逐渐平缓下来。
他隔着莲池在佛像前跪下,虔诚跪拜求这弥勒菩萨能救一救郑浑。
少年的人,虽有顽劣,但罪不至死。
可如今他已身死,灵魂不该再受这样的苦难。
谢言之深深一叩。
是歉意也好,自责也罢。
他只想求,能让郑浑至少不要弄得什么凄惨,连死了都不能留下什么。
(三……三哥……)
突然,谢言之听到了郑浑的声音。
他猛地一惊,忙看向手腕上的珠子。
那珠子隐隐约约又开始发着如若火焰红光。
郑浑的声音也虚弱难受地传来。
(水……把我放进水里……我需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