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堂里,温瑾笙穿着一件蜜荷色平素绢中单,盘在外间罗汉榻的荷花簟上翻看《虎钤经》,她没有察觉到窗外的天光早已隐退,一张巴掌大的瓜子小脸离手中的书卷越来越近,本来淡雅的眉目不知看到了什么难解之处,竟往中间挤了挤,略微的浓稠起来,一双纤薄的樱唇时不时地开阖,并没有吐出声音。
绿芜在里间给温瑾笙床头青纱幔上钩着的香囊更换新的伽南香胆。这是温瑾笙夜里喜爱的香气。
“小姐真的不用晚膳嚒,明儿个可是要耗费大力气的。”
话音传到外间许久,未听到答复,绿芜无奈,手中捧着替换下来的香胆,徐徐地绕过缠枝纹雕屏,来到外间,见温瑾笙果然是因看得入神,没听到她的话。
她点了一盏桐油灯,搁在了温瑾笙身旁的矮几上。
望着小姐此刻专注的模样,想到前些日,府上的下人还跟徐婶儿念叨过,说咱们大娘子整日剑拔弩张的,却喜欢拨弄佛珠子,东上房里的香烛常年不断,二娘子静的像座玉观音像,却尽喜欢躲在房里看些打打杀杀的。
当时绿芜叹道,这才几年,他们一个个只记着小姐是他们卓府的二娘子,谁还记着小姐曾是奉阳节度使的长女?
绿芜走近温瑾笙,轻唤了声“小姐。”温瑾笙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忙完早些歇着,明儿个一早要起来梳妆呢。”
绿芜心疼道:“小姐还知道明儿个是什么日子,这会儿饭也不吃,窝在这儿看这伤身的东西做什么。”
温瑾笙轻揉着太阳穴:“不饿。”
绿芜撇撇嘴:“一个不饿,两个不饿,咱们小国公爷的月俸可不用您和三郎这么省。”
温瑾笙手下停住,问:“三郎还未用饭嚒?”
“欸~小姐别操心他了,明日进宫面见圣人娘娘的又不是他。”
温瑾笙蹙了蹙眉,起身披了一件水雾纱开衫,吩咐道:“把我的饭菜端去三郎屋里。”
西上房里,卓景琛正在把玩着一枚玉玦,身旁趴着的阿奴突然跳开,窜出了门去,瞧这小畜生的反应,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温瑾笙走进来,打发走了阿奴,见卓景琛半躺在罗汉榻上,也不与她招呼,拿一把折扇盖着脸,跟谁置气似的。
侍女将饭食摆在桌上,温瑾笙也不邀他入席,自顾坐了下来,将一尾鱼放到面前的盘中,右手执箸,左手捏一根银槌,开始耐心地剔骨去刺。
卓景琛等了又等,没等到她召唤,斜着眼从折扇底下瞧她,只瞧见温瑾笙清丽的背影,蜜荷色小圆领上托着一截雪白的脖颈。
这样娇嫩纤细,也不知明日受不受的住那五珠金翟冠。卓景琛有些心疼,一把掀开折扇,起身到她身旁坐下。
“还知道下来,多大人了,吃饭还让人操心,看看景琏,可让人操过心啊?”温瑾笙仍盯着盘中鱼,没拿正眼看他。
卓景琛一脸恹恹,“切~”了一声,“那是个小馋猫,见到吃的走不动。”
这时,温瑾笙已将鱼收拾干净,并没有往他面前送,拿起他面前的白饭,用玉箸将鱼肉全部掖进了饭中,这才把碗推到他面前。
卓景琛没好气地笑了,真是煞费苦心。
他端起白饭,就着面前的青蔬,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温瑾笙也随着他,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着,见他吃的急,责怪道:“最近暑气盛,别这么揣着火。”
卓景琛三下五除二就扒净了碗里的鱼肉饭,将碗一撂,“好端端的,封哪门子诰命。”
温瑾笙给他斟了盏清茶,“什么话,这难道不是好事?”
“不是有了一位一品国公爷了嚒,咱们卓府要这么多好事做什么?”
温瑾笙摇着头:“天底下,还有人嫌好事多呢。”
卓景琛望着她芙蓉般的侧脸,痴痴然挪不开眼,“二嫂难道不知,一朝成命妇,终身守孀。”
温瑾笙拿眼神责备他,不许他再说下去。
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只知一品诰命可自由出入后宫,自打婧娴入了宫,咱们还没见过她呢。”温瑾笙想起卓婧娴,担心了起来,“她身子一向不好,也不知在宫里过不过的惯,也不知那官家,是什么样的人,待嫔妃好不好。。。对了,你不是见过一面嚒。”
卓景琛笑道:“二嫂,我一个七品吏部检校郎,又上不得朝会,还是祭典的时候见过一次,隔着几百个人,见了跟没见一样。”见温瑾笙叹气,他又道:
“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多疑的人呗,若不是因婧娴她姓卓,何故封了嫔两个多月了,仍未诏幸。”
“兴许是前些日子新进宫的主子多,还没轮得上?”温瑾笙说罢,自己也觉得是自欺欺人,叹道:“所以嚒,等面见了圣人娘娘,受了冠,我就亲自去问问她。”
卓景琛望着温瑾笙:“婧娴她承不承宠,已然是官家的人了,可以后。。。二嫂,我们呢?”
他将手覆在温瑾笙手上,问的悲戚:“我们呢?”
温瑾笙拿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这样的动作,在这样关系的二人之间,竟做的这样坦然,又好像二人一贯如此似的。
“我们?三郎,那件事。。。做得成,做不成,你真当我们还有将来?”
卓景琛当然知道只是奢望,不然,五年前他不会把国公的爵位让给只有五岁的卓景琏。他抽出手,丧着气,“就算渺茫,总还有一丝可能吧,人活着,不就靠着点念想,过了明日,可就连这点念想也没了。”
温瑾笙苦笑,“我的念想可不是这个。”
卓景琛有些气她这个话,“我知道,当初我说,那件事若真成了,若你我还有命,就抛下这一切,逃到天边儿上去,永永远远地做个伴儿,两个人,一条命地活着。当时二嫂答应的那么爽快,二嫂哪里是愿意呢,只怕是认为,不会有那种可能。”
“三郎,咱们二人,早已经是一条命的活着了。”温瑾笙突然郑重地对着卓景琛说:“加封诰命的事,我高兴,你也要高兴。”
“嗯,高兴。”卓景琛言不由衷。
“我想景颐哥哥泉下有知,他也会高兴的。”温瑾笙说着,眼泪簇然而下。
她想起她心爱的郎君了,她念起他最敬爱的二哥了,每每这种时候,卓景琛都会有些慌张和窘迫。
翌日,整个京城恐怕没有比卓府起的还早的府邸,温瑾笙一身七彩如意珠翠泥金织翟纹官帔,端坐在妆奁前,微微阖着眸,任由绿芜和徐婶儿,这一老一少站在她身后摆弄着她青丝,她们需按照礼部送来的图鉴上的样式,做成正好吻合五珠金翟冠的发髻,那可是要承接当朝圣人娘娘手中翟冠的发髻,一点也错不得。
过了一会儿,俞伯来报,说宫轿已经停在府门外了,还跟着一名礼部主事。
徐婶儿以为是来催,不悦道:“这会儿才到哪儿,鸡还没打鸣呢,老婆子就不信,圣人娘娘能起得这么早。”
俞伯听了赶紧道,不是催,不是催,时辰是早就定下的,卯时一刻从府上出发。
绿芜在温瑾笙髻上下了最后一个夹子,“就算是卯时一刻,到了宫里才什么时辰。”说着,她又去到柜子前,取出一双护膝,“小姐,还是绑上吧,今儿个指不定要跪多久呢。”
温瑾笙至此才慢慢睁开眼,神色却十分清醒,并无丝毫困倦,她摇摇头,“这种时候,不能行差一步,就是膝盖跪碎了,也不能带。”
绿芜吐吐舌头,徐婶儿听了也是心疼。
俞伯出去时经过院子,余光左右瞟了瞟,可真是稀罕,西上房的大娘子,静音堂的江姨娘,东上房的三郎,连主屋里起床困难的小国公爷,竟一个个都起来了。
温瑾笙拖着金织翟纹官帔长长的袍尾从鹅卵石涌往外走,经过一间间窗牖,她虽目不斜视,也知道每扇窗后头都有人。
“二嫂好漂亮啊。”扒着窗纱的卓景琏惊叹道,柳婆儿在一旁念叨着:“看两眼就好了啊,快躺回去再睡会儿。”
静音堂的窗后,江月楼身穿茄色络丝流苏寝衣,正撑着一只嫩白的胳膊抵在窗台往温瑾笙经过的方向看,突然,一个敞着前胸的男子从后头搂住她,一脸坏笑地趴在她耳边问:“怎么,你羡慕啊。”江月楼魅眼一番,“死男人又死孩子的,我用得着羡慕?”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往背后的男子身上一瘫,男子伸手关上窗,窗纱上映出两个纠缠的身影。
“呸,骚蹄子。”西上房的窗台內,姚佩兰正好瞧见这一幕,她也只能在这唾一口,骂两句,那男子是她的夫君,卓家大郎卓景琰,江月楼是正经抬进来的妾,还是给卓家生了小孙子的妾。
姚佩兰唾完,又将目光移到温瑾笙的方向,她快要走到曲廊尽头了,姚佩兰这会儿只能看到温瑾笙的背影,要说羡慕,她倒是有些羡慕,这卓府里,温瑾笙有名份,得人心,现在还有了诰封,那江月楼,有男人疼,有儿子,她有什么,有一个当家主母的名头,是虚的,有这些弟弟妹妹口中“长嫂如母”的尊敬,也未必不是虚的。
姚佩兰与温瑾笙,同样死了孩子,温瑾笙的孩子先天不足,未满月就折了,可她那可怜的子钰,却是养的白白胖胖的,死在了那场浩劫,姚佩兰心里怨,除了怨,她做不了什么,转头去睡回笼觉了。
只有卓景琛没有开窗,他仅从窗棂的缝里往外看了一眼,望见温瑾笙一身官帔,就像八年前她嫁给他二哥时一样,卓景琛永远忘不了卓景颐与温瑾笙大婚那日,他跑到新人房里,偷偷给温瑾笙塞了一块花生酥,温瑾笙挑开盖头去接,卓景琛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不过世上最美的新娘子,自然要配世上最好的郎君,他的二哥,卓景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