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平康六年。
靖国公府:
卓景琏与卓筠念两颗小脑袋抵在长案的边沿,直盯着案上的七彩如意珠翠泥金织翟纹官帔瞧,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从飞舞的金翟纹样飘到五彩云纹绶带,又飘到如意绣团,最后落到镶金玉坠。
“五哥,二嫂要嫁人了吗?”
卓筠念不识诰命官帔,以为是新娘的嫁衣。
卓景琏白了她一眼。
“傻子,二嫂都是咱们的二嫂了,怎么嫁人?”
“那为何给二嫂买新娘子衣裳。”
“这不是新娘子衣裳,都跟你说了,二嫂要做大官了。”卓景琏有些不耐烦。
卓筠念又问:“什么样的官?有五哥的大么?”
“大家都说是一品,卓景琏摸着后脑勺摇头,“不好说,回头再问问三哥。”这下轮到卓筠念翻他白眼,“切~还以为五哥什么都知道。”
一对兄妹,大的十岁,生的修长,眸子柔和清澈,双眉浓淡适宜。小的九岁,比兄长矮了半头,浑身圆滚滚的,眼睛不笑也像月儿牙,翘着樱口,声音娇甜。
“哎哟喂,两个小祖宗。”柳婆儿进来,见五郎跟六小娘正扒着案子瞧二娘子的官帔,吓得脸色煞白,急忙上前拉开,“碰不得碰不得,明儿个二娘子要穿它进宫受冠,弄污了,吏部的官大人要怪罪的。”
“什么是受冠?”卓景琏与卓筠念齐问。
柳婆儿一边把两个小人往外领,一边说:“就是圣人娘娘亲手给咱们二娘子带上五珠金翟冠。可漂亮了,那翟冠上有五颗鸭蛋大的宝石珠子,比这官帔还晃眼。”
“二嫂带着它回来嚒?我们能看到嚒?”
柳婆儿一撇嘴,“咦~当然带着回来,不仅要带回来,还要摆在香堂,以后就是咱们卓府的荣耀。”
卓景琏仰着脖子问:“柳婆儿,你不是说卓府的荣耀是我么?”
“那还用说,最大的荣耀,还是咱们小国公爷。”柳婆儿眯着眼,伸手揽着十岁小主子的肩膀。
“我也要做荣耀!”卓筠念掐着腰,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
“欸~”柳婆儿又把卓筠念拉进怀里,“六小娘只管好好长大,将来嫁个好郎君,生一堆大胖小子,那才是荣耀。”
“那样会有镶宝石珠子的翟冠带嚒?”卓筠念问。
柳婆儿嘿嘿一笑:“那没有。”
卓筠念不依,喊着,那我还是要做荣耀。
柳婆儿望着她的小圆脸,心叹,九岁的女娃娃,哪里会懂,那样的荣耀,不要也罢,这样可爱的六小娘,若将来也像二娘子一样,年纪轻轻做了孀妇,岂不是苦命。
*
东上房里,姚佩兰身穿一件茶色罗织对襟袄,外搭中长宽袖褙子,袖口下的一双手捻着佛珠子,垂眼坐在罗汉榻上。
姚佩兰今年三十有二,身子稍显发福,细看眼角和唇边初现细纹,不过不仔细瞧,尚有三分韵致。
一旁,管家俞伯手拿烫金绢册,挨个念着一件件赏赐物品的名目,念了许久,终于停下了。
姚佩兰这才徐徐开口:“都在这儿了?”
“都在这儿了,眼前这些,是官家赏的,依着从前,受冠之后,太后和圣人娘娘也要赏。”
姚佩兰哼了一声,“咱们二娘子可真是替卓府长脸咯。”
一句话说的,听不出是夸赞还是酸。
俞伯笑呵呵,“二娘子说了,不论是官家赏的,还是京中各府送的,一律先送来东上房,先过大娘子的眼,大娘子挑剩下的,再问问江姨娘那边缺什么。”
姚佩兰听了前半句,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到还要给江月楼,眉头紧皱,“问她做什么,狐媚子从爷们儿那儿讨去的东西还少么?”她从罗汉榻上起身,绕着赏赐的物品转了两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留下,剩下的送到二弟妹那边,江月楼要是敢问弟妹要,你告诉我。”
“是,大娘子。”俞伯使了眼色,一众仆人鱼贯而入,将赏赐的物品抬了出去。
出了月门,穿过荷塘,涌路崎岖,大小箱子无眼,差点撞上刚回府的卓景琛。
卓景琛一身暗花青缎圆领锦袍,青云补子,佩玉革带,身材高挑纤细,走起路来轻盈地脚不沾尘。
“什么东西?”卓景琛问道。他五官极淡,颇具风雅,明明面上生的是厌烦之色,看起来也不叫生畏。
“回三郎,官家赏赐,礼部的人今儿早上送来的。”
一听是二嫂诰封的赏赐,他细眉一耷,“让开让开。”
懒得再看那些箱笼一眼,长腿一抬,提起袍角跨过,袍侧玉坠子撞上箱笼,发出清脆的响声。
目送卓景琛大步流星地离去后,俞伯挥挥手,抬着箱子的仆人们继续往慎言堂走。
院子里幽静,仆人压着嗓子有一句没一句的。
“俞伯你说,这天下人人羡慕的好事儿到了咱们府上,怎么就那么别扭的。”
“是啊,主子们这几日各个阴阳怪气的。”
“连二娘本人都懒恹恹的,徐婶儿说,那受冠的衣裳来了好几日了,催她试,拖到今儿早上才试,徐婶儿直抱怨,亏的是合身,要不然改都来不及。”
被唤俞伯的管家啧了一声,“一个个的就知道议论主子,当心点吧,把事情做好,等过些日子天儿凉快下来,主子们想起来了,少不得有你们的赏。”
卓景琛一进西上房,恰看到卓景琏和卓筠念在罗汉榻上滚作一团,正逗他的阿奴玩闹。
“当心抓到你们。”他好心提醒。
“阿奴最乖了,才不会抓我们,只会抓大嫂。”
心情再糟,看到这一双弟妹,卓景琛也欢喜三分。他脱掉长袍,只着月色长裰,往罗汉榻另一头一歪,勾了勾手指,阿奴就从两个小的手里窜出来,跳进他怀里。
卓景琏与卓筠念跟着也挤过来。
“三哥,我是一品国公是吧。”卓景琏一本正经地问。
卓景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呼噜了一下他的脑袋,
“是,整个大梁,只有五郎例外,五岁就封了一品国公。”
算起来,如今只有十岁的卓景琏,做国公,已经做了五年。
卓景琏歪头看了一眼卓筠念,又转回来问卓景琛:
“三哥,他们都说,二嫂马上就是一品诰命夫人,是二嫂的官大,还是我的官大?”
卓景琛面色沉郁起来,越是不想去想什么事儿,还真就越是有人凑到你跟前提,他淡淡道:“傻琏儿,那不是官儿,是封号,诰命就和你的国公一样。”
想了想,又说:“像今儿早上来宣赏的礼部侍郎,你不是也见着了么,那才是官儿。”
卓筠念突然插话:“这个我知道,官儿是要读书,要考试的,三哥做的才是官。”
卓景琛捏了一把卓筠念的肉脸:“我们念儿真聪明。”
卓筠念朝着卓景琏得意地“哼”了一声。
卓景琏没理会她,只问卓景琛:“三哥,他们都说,我的国公爷,是你让给我做的,可是柳婆儿说,咱们国公府里,谁做国公爷,谁就最大。三哥,你为什么不做最大?”
卓景琛对着自己这个仅有十岁的五弟,不知如何解释,不过,即使他听得懂,他也不会解释的,只道:“别听柳婆儿瞎讲,等你成了亲,家里才是你最大,现在,还是大嫂最大,一切要听大嫂的,知道么?”
“那二嫂有了封号后,是二嫂大,还是四姐大?”卓筠念跟着问。
卓景琛笑她问的荒唐:“四姐大,四姐已经是宫里头的主子娘娘了,谁也没有四姐大。”
“咦~那二嫂得了封号有什么用,又没有大嫂大,又没有四姐大。”
卓景琛强撑着耐心,“听着,不要拿二嫂和大嫂比,这是伦常,不要拿二嫂和四姐比,这是君臣。”
卓景琛敲了一下卓筠念的脑袋瓜子。
卓景琏思量片刻,又道:“大家嘴上都说大嫂最大,可实际上有事,还不是偷偷去问二嫂,都说在国公府,国公最大,可这位置是三哥让给我坐的。真是弄不明白你们大人。”
卓景琛听了有些诧异,“没想到五郎小小年纪,能看出这些?”
现在轮到卓景琏得意了:“二嫂做了官也好,以后大嫂就不敢欺负她了。”
卓景琛把食指往卓景琏嘴边一竖:“嘘~不许混说,大嫂什么时候欺负二嫂了。”
卓筠念这回却帮着她五哥,“就是欺负了,五哥没混说,只不过大嫂欺负二嫂比较小心,不像她欺负江姨娘那样大胆。”
卓景琛将阿奴抱到怀里揉弄:“阿奴一定是听过你们这样混说,才去抓大嫂的。”
阿奴“喵”的叫了一声,不知是在说,两个小主子没有混说,还是什么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