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半夜,“扑通”一声闷响,李忱裳霎时起身,一只手已握住了枕下的匕首,他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察觉不到刺客进房的迹象,才抽出了扣住匕首的手,松了口气。
他摸索着点了油灯,随着火光渐强,看到一旁罗汉榻前,温瑾笙正裹着被子睡在地上。
李忱裳过去俯下身,借着摇曳的烛火瞧她的睡颜,原来真有人会睡这么死,摔下来都没把她摔醒。
他把油灯放下,就着被子整个把温瑾笙抱起来,转过身,将她放到了自己的床上,看了看还不放心,又把她往紧里头挪了挪。
李忱裳见她睡觉都是勾着嘴角,想这个叫孟深深的小娘从前在洛阳一定生活的很幸福吧,绸缎庄的家中会是什么样的?他无从想象,这种寻常百姓的日子离他太远。
李忱裳想来,应没有父子猜忌、没有兄弟睨墙,更没有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牺牲的娘亲。
李忱裳不禁羡慕起了温瑾笙。
他笑了笑,转到罗汉榻上躺下,因身量比温瑾笙长出许多,两只脚只能翘在扶手上,或者蜷缩着,怎么摆弄都不舒服。
他调整了个十分将就的姿势后,轻叹了一声,不怪海鹰总发出那样的质疑,这才第一晚,床就让给她睡了。
一定不能给海鹰知道了去。
翌日,那婶子照例来给温瑾笙梳头,李忱裳在桌旁举着卷书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尾瞥到那婶子一边梳一边直往温瑾笙的脖子和领口里瞧。
温瑾笙对此茫然不知,李忱裳却看得明白,这些人,只关心她们的小雀儿还是不是雏,还能不能给她们开第一桶金。
李忱裳捏着书卷的骨节咯吱作响,他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把温瑾笙从这水深火热的地方带走。
梳头的时候,温瑾笙跟婶子闲聊,听她说起今儿个楼下秦娘子摆擂,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温瑾笙问她摆的什么擂,婶子说这个要摆出来才知道,有时候是猜字谜,有时候行酒令,还有投壶的,掷骰子的。
温瑾笙听了很是心动,待婶子离开后,她央求李忱裳晚上一起去看热闹。
李忱裳白了她一眼:“到底谁才是逛楼子的客官。”
今日李忱裳一直在房里看书,温瑾笙见他也不多事,便倚坐在窗台,端出一副看云看鸟儿的样子,实际只为盯着楼下,她不想错过了爹爹的动向。
温瑾笙趴着的角度,由李忱裳的方向看过去有些过于唯美,惹得他老是分心。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他拍拍椅子,命她过来端坐好。
被李忱裳这一召唤,温瑾笙恰好错过了温恕出楼。
隔壁的海鹰没有错过,他一个飞跃跳下楼,尾随着温恕出了婉君楼。
傍晚,海鹰回来禀报李忱裳,说白日温恕去了四镇总兵府。
“可听到谈了什么?”
“借粮。”
李忱裳叹道:“是啊,去年父皇又减了数目,听闻奉阳军与洛阳军早已经一日一食了。”
海鹰道:“真不懂官家,宁可粮食在江南屯着生虫,也不愿往江北送。”
“还好沿江四镇收成也不错,那荣昼肯借嚒?”
“没给准信,看样子不等到明确的回复,温将军是不会离开眉州的。”
李忱裳摇摇头,直叹:“荣昼这个四镇总兵不好当,受夹板气。”
这时,去厨房取果子匣的温瑾笙急匆匆跑进来,拉着李忱裳跟她下楼。
“这个忙你一定得帮。”
李忱裳叫她不要急,总要说清楚帮什么。
温瑾笙说,请他下楼,从他那表叔手里把秦娘子赢回来。
昨日李忱裳瞎掰的那些话,连自己都快忘了,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表叔是谁。
于是道,表叔也是壮年男子,血气方刚的,相好个娘子,何必搅他的局。
温瑾笙又不能说,她害怕爹爹被娘子迷惑了去,到时候再带回奉阳,或者学人家带回军中做什么如夫人,这下给急地险些要掉眼泪,胡乱央求着,一时口没遮拦。说他把秦娘子赢过来,她就跟他回金陵。
李忱裳眉心一动,随即又生了疑:“我表叔梳笼娘子,你何来的意见?”
温瑾笙硬着头皮道:“他不是在你们家的田契上动手脚吗,你也不想他在这里逍遥快活吧?”
李忱裳笑道:“说的对。”旋即撸了把温瑾笙的脑袋,甩袍就下了楼。温瑾笙急忙跟了上去。
只留海鹰在房中呆若木鸡,温瑾笙刚才那句“三郎把秦娘子赢过来,我跟你回金陵。”还在他头顶上打转,只怕回了金陵,宜妃娘娘生剥了这小娘那一身嫩皮肉。
下了楼,温瑾笙躲在暗处偷窥,李忱裳一个跨步,潇洒的上了擂台。
温恕见又来人了,粗眉一挑,拱手作了个揖。原本他已经打败了所有挑擂的人,看见新对手,明显又来了兴致。
今日的擂是听骰子,军中禁赌,温恕难得来一次小金陵,也想着过把瘾,见李忱裳来势汹汹,想是个对手,便振作起来应付。
温瑾笙一见竟是比听骰子,心中喊着完了完了安了,爹爹那副耳朵,李忱裳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一炷香过去了,双方大战了十几个回合,都是平手,这超出了温瑾笙的预料,没想惊喜还在后头,李忱裳凭着小机灵在最后一局险胜了一分。
温恕原本在楼上看兵书,下来只不过想活动活动筋骨,刚巧撞上比试听骰子,手痒玩几把,他赢得痛快,败的舒坦,并不计较这些,更不在意什么娘子不娘子的,只敬了李忱裳一杯酒,又夸了好些个后生可畏的话,扬长而去,上了楼。
于是今晚,李忱裳最终成了秦娘子的座上宾。
然李忱裳昨夜还想着什么以毒攻毒,现在听说这位婉君楼出了名的红娘子正于房中敬候,他却只想着,可不能当着温瑾笙的面儿进那秦娘子的房间。
李忱裳拐到后院儿,寻了好久才寻到温瑾笙:“你躲起来干嘛?”
温瑾笙心虚,支支吾吾说她怕被人挤着,想了想不对,又问:“不是说那人是三郎的表叔吗?怎么你二人彼此装作不认识?”
温瑾笙无意拆穿他,只是好奇想要看看他怎么圆说。
这回轮到李忱裳含含糊糊了,说什么男人在这种地方撞上,通常心里都有默契云云,说着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温瑾笙,根本丝毫不在意他要光临秦娘子的厢房,不觉生起闷气来。
李忱裳觉得自己跟个小丑似的,原一心顾及她的感受,想拒了那秦娘子,现在倒不如,拉着她一起去捧秦娘子的场。
秦娘子的艳名在烟雨十六楼传扬六载,今日还是第一回遇上这种奇事,客官竟带着自己的小娘子来捧大娘子的场。
人活得久,真是什么事都能撞上。
黄昏过后的婉君楼,清风徐徐,丹桂飘香,灯烛摆荡,温瑾笙和李忱裳坐在秦娘子的对面饮着琼浆玉露,吃食都是温瑾笙点的,连想听的曲子都是温瑾笙点的。
秦娘子抚琴,温瑾笙听的如痴如醉,曲终,拍手拍的起劲儿的也是她。秦娘子见这小娘子似乎也颇通音律,竟还拉着她请教不解之处,也不好意思太吝啬,于是两个人,一个示范,一个模仿,李忱裳只觉得自己就像送孩子去私塾念书的长辈,生生等了近半个时辰,到最后,等于秦娘子给温瑾笙上了堂乐章课。
临走时,李忱裳觉得难为情,还给秦娘子留下了一锭银子,算是学资。
二人离开了秦娘子的厢房,李忱裳恨不得把温瑾笙揉搓成一团扔下楼去。
一个奴婢,怎么就那么费钱呢。
回到房间,温瑾笙试探着问他:“今日我说的话,三郎没当真吧?”
“哪一句?”李忱裳脑子都是懵的。
“跟你回金陵那句。”温瑾笙声音像蚊子。
李忱裳急道:“最好不是真的,谁要养你这个费银子的小东西。”
温瑾笙撇撇嘴:“还说家里有许多庄子呢,地主家的郎君哪有这么抠抠索索的。”
李忱裳气地指着她道:“你就跟那娘子学吧,等本郎走了,有的是你给客人弹琴的时候。”
*
此后一连多日,温恕不是出门,就是呆在房中看兵书,温瑾笙有意躲着他,倒是不曾撞上。
或许是她放松了警惕,或许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日适逢园子里的丁香花开的好,客人和娘子们都聚集在园中畅游。
温瑾笙和一个书生客官趴在石墩子上对弈,李忱裳抱着胳膊在一旁观战,她发现自己棋艺不敌对家,就拼命给李忱裳使眼色,可任她怎么暗示,李忱裳始终装糊涂,一点儿没有救场的意思,似乎专等着看她输。
温瑾笙执子踌躇,久久不能落子,原本只想抬头望天,没想看到了正朝着这边走来的爹爹,吓得她扔了手中的棋子,猴儿一样的跳了起来,可周围躲又没处躲,跑又来不及,一时慌不择路,把心一横,忽地钻到了李忱裳怀里,将整张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一旁观棋的客官都知道,温瑾笙是李忱裳梳笼的小娘子,对她这突然的举动倒也不惊讶,只笑这小娘子大概是年纪太小,输不起,显然她的恩客又存心逗弄她,偏不帮忙。现在小娘子耍起性子来咯。
风月场子,这样搂搂抱抱的景象也不稀奇,大家当个乐子看,也想看这位客官要怎么哄。
李忱裳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被小娘子扑了个满怀,愣了许久,才伸手去扳温瑾笙的身子,她抱他抱得紧,扳不开,于是只好问她这是怎么了。
此刻,温恕已经走到了石墩子旁,他看了一眼棋局,没想刚才温瑾笙那因惊吓而随手一扔,恰好扔在了破局的要害,眼看着死棋被盘活了,温恕惊叹“高啊,高啊,来来来,老夫来和你叫较量。”
说着,竟撩袍在墩子前坐了下来。
温恕坐下后,目光关注不到身后的人了。
温瑾笙趁机小声与李忱裳道“快带我走。”
她爹爹这个人,打仗打了大半辈子,什么都是较量,可真愁人。
李忱裳不知她看见自己这位假表叔为何这般,但既然是假表叔,他也不想在此地多逗留,就搂住了温瑾笙的肩,两个人黏黏糊糊地出了园子,棋局旁还有人赞道,“小娘子好手段,前途不可限量。”
刚一出园子,温瑾笙就甩开了李忱裳,跑在前头回了房间,李忱裳追进去,见她胀着通红的小脸坐在罗汉榻上,便过去到她身边坐下问她:“可是因我昨天说那样的话,你生气了?”
温瑾笙早已经忘了他昨日说过什么,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李忱裳见状,心口竟有些揪着,他握住温瑾笙的手,“与你说着玩呢,没有嫌你花银子的意思,我们沈家在京郊一带有的是庄子。”
温瑾笙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也没有察觉到李忱裳眼里的柔情,只忿忿道:“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大男人,一把年纪了,在楼子里住着,也不喝花酒,也不抱着娘子睡觉,他图什么?”
“孟深深!”
李忱裳突然唤道:“你在说什么啊?”
“啊!”
温瑾笙直到这一刻才回过神,连忙道起歉来:“刚才情非得已,三郎您别介意啊。”
经过昨晚失败的以毒攻毒,李忱裳也想跟她正式聊聊,他起身过去正对着温瑾笙,又再次蹲了下来,跪坐在脚踏上,整个身子比温瑾笙矮了一个头,李忱裳抓着她的手放在她膝上,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呀。”
温瑾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弄的有些慌张。
“我下面问的话,不许打晃,要说真话。”
温瑾笙一声轻笑,脸不红心不跳:“我堂堂......我从来只说真话。”
李忱裳也跟着她笑,狗屁,他的二皇兄都被她说成洛阳城木材行的少东家了,还真话呢。
李忱裳润了润喉咙:“那好,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还有两个月就满十六了。”这种问题,温瑾笙没必要作假。
“这么小!”李忱裳没想到这么小,又紧了紧眉,继而问:“洛阳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这些问题都不打紧,温瑾笙仍是照实说:“爹爹,娘亲,我,还有一个弟弟。”
李忱裳“嗯”了一声,又问:“你爹爹有没有提过,将来想把你许个什么样的人家?你看你马上就要十六岁了......一般......”
“早就许啦......”
“什么?”
李忱裳眼珠子差点没滚落出来,一着急,捏着温瑾笙的手下了力道。
疼的温瑾笙脚一抬,踢到了他的小腹,李忱裳就放开她的手,用胳膊圈住她的膝盖。
“别乱动,没问完呢,你才多大,怎就许了人家?”
温瑾笙没好气地道:“跟多大有什么关系,我爹是在......在我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的那一日把我许出去的。”
李忱裳问:“指腹为婚?”
“那倒不是。”温瑾笙犹疑了一下,想着该怎么介绍她的景颐哥哥。
“他是隔壁巷子米行家二郎,我出生那年,他都十岁了,他阿娘阿爹都是我们家的朋友,阿娘生我那日,他阿娘带着他,还有我爹爹,一伙人都在产房外等着,等着等着就把婚事定了,这不算是指腹为婚吧?”
下手这么早!
李忱裳心中惊叹,这什么米行家的二郎,算算今年已经二十六了,足足比他长了六岁,岂不是不好对付。
“这不公平,他们把你许了人,问都不问你,万一你不愿意呢?”李忱裳操着那把极好听的嗓音,充满魅惑地问:“你说,你愿意吗?”
“愿意啊。”孟瑾笙回得迅如闪电,理所应当。
接二连三的当头棒喝,李忱裳急地一头汗,“你愿意那米行的二郎给你做夫君?你知道夫君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夫君会对你做什么吗?”
温瑾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米行哥哥对我最好了,他做什么都好。”
“都做了什么?”
“你到底问什么啊?”
李忱裳难以启齿,趁孟瑾笙不设防,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
即使是那么迅速,那么轻盈的一吻,毕竟来自男子的唇,孟瑾笙霎时身子一僵,万分疑惑地看着他。
“比如这样,那米行的哥哥做了吗?”
温瑾笙摇了摇头,李忱裳庆幸道:“呵,这么看来,他也不怎么喜欢你。”
“不可能!”
温瑾笙一听这个,瞬时忘了刚才那一吻,只急着反驳了:“不可能的。”
“如何不可能?”李忱裳耐下心解释:“告诉你,这天底下的男人,甭管是谁,对着自己喜欢的小娘子,都想做刚才那样的事的。”
“那三郎喜欢我吗?”
顿时,二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
其实温瑾笙只是顺着李忱裳刚才那话的逻辑往下走,她这一问丝毫没有少女的娇羞。
真正被击中心房的是李忱裳,他定了定,道:“本郎那是好心,给你做个示范。”
温瑾笙垂下头,回想起她从婴孩到少女的整个时期,每年景颐哥哥来温府,以及她去卓府做客的日子,回想起她和景颐哥哥在一起的情景,她很确定,景颐哥哥没有那样做过。
她抬起头:“那你不是说,成亲了就会做了么,人家米行的哥哥还不是我的夫君呢。”
温瑾笙自认为找出了十分合理的解释。
“成亲了,就不止做那些了。”
“那还有什么?”
“......”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吱声,温瑾笙道:“算了,米行的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从没有错过。”
李忱裳哼道:“男人对着女人不做错事,那还是不喜欢,你就甘心嫁给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你胡说,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我了!”
温瑾笙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她宁可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件旁的什么事是假的,也不相信卓景颐不喜欢她。
卓景颐最喜欢阿笙了,这是真理,如山河日月一般,是不需要证明的,是世上本来就存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