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问心跟随太傅走入石室,手中执的烛火因步履而摇曳。盘坐于室内的是一个黑发男人,面前摆着石刻的棋盘,经天纬地的细线纵横其间,黑白二色的棋子布于其上。执棋者敛目,坐在棋盘的一侧。
“有人要见你,望。”太傅与他似乎相识,语气也透着熟稔。叫做望的男人颔首,示意他已经知晓。跟在老人身后的年轻女人想起朝廷之中流传的故事,说太傅曾与岁兽的一片对弈,赢了那人的赌局。重岳很少同她说起他的弟弟妹妹,他也不是那种会对所有人宣扬自己抚养一个孩子的人,往往是其他人的口口相传,才让所有岁兽代理人知道她的存在。
譬如,望。
她将烛台置在石块旁,于长发男人对面落座,太傅已经转身离去,这方寸之间便仅余他们二人。明亮的烛光照着他们的脸,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叶问心借着烛光看清昏暗石室内摆的棋盘,也看清这是一起僵局。
其他的岁片总是称这位行二的兄长为“臭棋篓子”,说他过去输了棋就要掀了棋盘,扔了棋盅,可惜身体并不强健,无论是棋盘还是棋盅都只会在几步远的地上发出仅一声的响动。她想,也许太傅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将棋盘叫人刻印在石块上。
坐在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你就是叶问心?
“是我。”
他在说完这话后就再度沉默。她也陪着弈者端坐于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望以左手执黑,用右手执白,依次落子。过了许久,望抬起头,看见说着要拜访他的女人依旧保持安静,而本就僵死的棋局在他信手布下的子中变得更加没有头绪。至少叶问心看不出来,这棋还有什么破局的可能。
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看我下棋的话,去找太傅也能达成目的。他这样说,放弃继续僵持,一颗一颗地拣其中的黑子,又一颗一颗地拣棋盘上剩下的白子。“我来此处也可以只是为了看你下棋。”她回答道,“陛下和司岁台并不限制我与你见面的时间。”
棋盅里再度堆满玉琢的子,望示意她挑一个,开启棋盘上新的一局。身着官服的年轻姑娘拿走白棋,待望先在棋盘上落子,才走出她的第一步。
他一边围追堵截,一边说:我听说过你,叶问心,但不是从我那位兄长处得知。
“我猜,是绩告诉你的。”
隐居画中的岁片早有猜测她那排行第七的兄长和臭棋篓子勾结在一起,但这对她来说毕竟不算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关于颉,叶问心也曾听说过些秘闻,从大炎皇室的角度,从岁兽代理人的角度,她能够从细枝末节当中推断出望和绩的野望,并为之叹息。
你比我想象当中知道的更多——又是一子落定,黑色从纯白的防御中撕开一道裂口,攻势直逼执白的叶问心——但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至少对于□□凡躯,又是异类的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在他那行商的弟弟口中,由长兄抚养长大的孩子最终优秀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的确不曾习得重岳在武学一路上凝聚的精髓,她也不需要将过多的心力放到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绩没想到叶问心会如此地精于谋略,比起长兄那样的武者,她更像是一个商人,或者说,一个谋士,一个政客。
最重要的是,叶问心并非泰拉本地人。
这在岁兽代理人之间不算秘密,夕也从未刻意隐瞒自己从画中找到一个孩子的事情。于是绩送给了小妹妹一支上好的笔,给长姐一坛封存数十年的好酒,从她们口中得知了被忽视的过去。绩在很久很久之前曾亲眼见过大荒城的一些人对黍施展出的神异而恐惧,出于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他在得知长兄最喜爱的弟子是异界之人后特地织了一匹独一无二的缎作对方二十岁的生辰礼。
他也从口含天宪的二姐处了解到朝廷对叶问心的排斥,他将这些消息告诉自囚于石室内的望,告诉对方,也许他们可以拉拢那个孩子。
善于纺织的岁片说:她不会想要老头子死的。
无论是彻底的消亡,还是像颉一样的重归本体,她都不会允许的。
“说不定我们就被她爱屋及乌了呢?”绩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含着笑,但望知道他这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弟弟比记忆当中更漠然。他想为天下谋一份大利,前提是他的兄弟和姐妹也为天下所容。
再度回神,望将目光重新凝聚在纵横的黑白之间,他看见原本颇具胜算的局势在此刻逆转。但叶问心放弃紧追不舍,反而开口,问他:我听说,你们打算对“祂”下手。
“……这是一个始终生效的赌约。”
在几十年前,望就和大炎的朝廷立了约,只要有人下棋胜过他,他就自愿囚禁一甲子。上一个胜了的是当朝太傅,于是他的计划应约推迟。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对“祂”动手了。颉的消亡让他意识到岁兽代理人并非不死之躯,记忆的淡去让他发现世间不存在永恒之物,从浊水中再度打捞清泉确为不可能之事。
但那又如何呢。
叶问心从他的棋中觉察到赴火般的决然,想要着手围截,仅堪堪将其止于自己现出败势之前。她明白,这就是终局。
她与望,岁兽代理人与笼罩大炎上千年的巨影,都化作黑白两色的棋子,在纵横之间形成僵局。
这个年纪就与我达成和棋,你是第一个。他同样干脆地收手,给出这样的评价。“可惜你对于大炎,终究是异类。”
这样说来,我之于你,你们,也是异类。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特殊,也不屑于掩饰自身的异常。朝廷对她的弹劾她都看在眼里,就连真龙有时都不忍心将写满檄文的奏折放到她眼前。其实他们不需要如此谨慎,因为她对这些从未在意,她在乎的只是她爱的人,仅此而已。
“不过是异类之间的抱团取暖,何必说得这么好听。”叶问心从棋盘边站起身,“但我期待祂的死亡,就像期待着你们的自由。”
“所以我不介意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
……
即便重岳再暗暗地逃避,婚礼的日子总是要一步一步地走到眼前。他被友人推去换上喜服,口中念着妹妹借梦境送来的诗篇。玉门的宗师见过无数场婚礼,军中士卒,城内百姓,甚至是平崇侯的喜酒,他也曾讨得一杯品尝。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杯盏中斟满酒液,为一桩发生在他身上的婚事。
大炎有一个延续了很久很久的传统,说家中有女孩的,要在女孩出生时于院中埋一坛酒,待到女孩成年出嫁,就将埋了二十余年的酒坛挖出来宴请宾客。岁家的长姐初闻长兄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于是亲自来到玉门,送来一坛珍藏的好酒,说,再过二十年,小问心会像这坛酒一样香飘十里。
“只是令姐你自己想喝又怕存不住吧。”尚且年幼的孩子站在院中栽的桃树底下,看着师父和他的妹妹动手把酒坛埋进地里。
话不能这么说,小问心,要是你以后嫁人了,我又没及时从梦中醒来,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令用沾着泥沙的手拍拍对方的脑袋,扬声询问重岳平崇侯之前给他的那坛酒放在哪里。
他把酒盏递给面前已经掀了盖头的女子,她身着华彩,让人以为天上的云霞被摘下来织成匹练,再裁成衣裳。这是绩的手笔——重岳一眼就看出衣料的来处。他对交杯酒有些紧张,尤其是在众多人眼前,随即见到左宣辽,又庆幸据说将弟子视作接班人的太傅没有以娘家人的身份亲临玉门。
陪同上司参加宴席的宁辞秋还有受邀的左乐端着茶水和果汁替叶问心挡下不少来敬酒的宾客,寻常人见朝廷从二品的大官与司岁台的秉烛人站在这里就不再敢多劝新人的酒,哪怕他们的确很想让宗师和亲眼见着长大的小姑娘感受一番玉门百姓的喜悦。但他们两个没办法看着下属和挚交的孩子被人群围住,于是又走入其中,手里的酒液从未见底。
人群散去时已经入夜,天暗暗地笼罩灯火通明的玉门。仇白与录武官去送宁辞秋回住处了,顺便将喝了一肚子水的左乐也带去礼部的据地。叶问心仍顶着年和应星送来的首饰,金银打造的钗环与长簪沉沉地压在头上,她站在门口,去望外面的夜色。酒精迟缓地作用她的大脑,使她的思维变得有些混沌,所幸依旧能够保持清醒。
重岳走来的动作唤回她的神智,同样被灌了不少酒的宗师凭借强健的身体承受醉意,他拉着已经变成妻子的徒弟走入卧房,在灯光的照耀下替她取下首饰。叶问心往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模样的东西,又抬起手,站在她身后的师父便弯下腰将她手中的糖丸似的物体含在口中。他只觉得这东西的味道实在奇怪,但出于信任没问太多,待到彻底化尽,他才开口,问她这到底是什么。
那只不过是她从太医署那里拿来的提神醒脑糖,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当解酒药,她几乎每天都靠着这个加班到深更半夜,味道奇怪,但效果显著。也许是酒意让叶问心想要使一些坏心眼,她散着长发,站起身像过去那样抱住重岳,告诉他自己给他吃的是□□。
“……”
他感觉他好像真的有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