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刀架上,一把仍在鞘中的横刀安静地摆在那里。女人行到架前,伸手取下佩刀,在刀锋出鞘的那一瞬,一个暗色的影子在她身边凝聚成形。
那人有一张和玉门的宗师一样的脸,顶端带着短剑的尾巴上系着一条暗色的缎带,是她曾经用来束发的。红绿二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叶问心,摘下的长簪握在玄黑的手里,小臂上蜿蜒的金色纹路为银饰染上其他色彩。
“这就是你说的好办法?”他的声音不紧不慢,“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叶问心知道男人口中的那人是谁,她前不久才从那人的居所回来,于是她让刀尖抵着地面,说:我以为你会挺高兴,朔。
名为“朔”的身影是许久之前由重岳从自身当中分出的部分,属于岁兽的一面在最初被封印在一把剑中,后来孟铁衣替宗师的弟子锻了刀,出于对徒弟安危的思虑,这部分就转移到叶问心的佩刀里,留在剑上的如今只剩下一缕残念。朔向来见不得重岳过得安稳,性情恶劣得让见过他的人都避而远之,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让常人靠近自己,唯一的例外就是叶问心。
真龙有时候很疑惑,像是朔这样的非人之物为什么会和同为一体的重岳如此截然不同。一个想要走入人世,一个向来不将凡人放在眼里,两人唯一的重叠是官至礼部尚书的叶问心,就连真龙本人,在朔的面前也得不到多少优待,反倒是对持刀的年轻女人堪称百依百顺。
兵部侍郎曾在某天晚上翻墙去找老朋友喝酒的时候被朔从墙头一掌拍了下去,白发金瞳的阿斯兰最后捂着屁股老老实实地曲指叩响大门,被小厮迎进院中时,刚刚睡下没多久的礼部尚书摆着臭脸自屋内走出,手里拎着酒坛,放到他面前。
“你以后再大晚上不睡觉来骚扰我的话,我就要采取特别措施了,景元。”从床上爬起来的女人披着官服外袍,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景元面对她堪称幽怨的目光有些背后发凉,连忙解释是他看叶尚书近日常常加班到凌晨,这个点大概率还没睡才跑来的。
叶问心闻言,深呼吸,不准备和这个朝议的时候和他师父一起打瞌睡的男人讲话。你最好有什么急事,景侍郎——再好的关系也遭不住这样折腾,她甚至开始考虑让朔把这人扔出去的可行性:没有事情的话就带着酒回自己家喝,下酒菜在哪里你也知道,想吃什么自己做。
别急啊,问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坠着流苏的玉饰,借着交付的动作把叠成小块的纸张塞进她手心。
“听闻你过段时间就要回玉门成婚,此物是我和师父送上的节礼,来换你一口喜酒喝。”兵部侍郎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但叶问心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到不曾说出口的暗示。她不知道宅院周边是否被旁人监视,又是否出自真龙天子的属意,但景元这副警惕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无事发生。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她口中仍在寒暄,讲着友人离别时要讲的客套话,手指摩挲玉饰表面凸起的纹样,随后她愣怔一瞬,看向景元的眼神有了变化。
送走老朋友,叶问心锁上屋门,让朔守在房间之外,展开那张纸逐字逐句地读。越是往后便越是心惊,同时也明白当朝太傅究竟是为何让她接近兵部。将上面的每一个字牢记于心,她将纸的边缘凑上烛火,橙红的火苗逐渐吞噬,让其变作一缕散去的灰烬。
“给景元的喜酒还是少了些。”她自言自语,换了衣衫重新躺下。
朔知道这件事,在身旁没有说话对象的时候叶问心总是要把歇在佩刀里的他喊出来,听她絮絮叨叨地把事件的始末梳理清晰。于是他问,这件事你不准备告诉平崇侯?
她原本就打算告诉左宣辽,告诉他朝廷内部并非对方所想的那样全然忠于陛下。匪徒,巨兽,山海众,诸多派系交错纵横,不同立场的代表各执一词。
但现在尚不是时候。
归刀入鞘,巨兽的阴影明白这是无声的送客,他回到栖身的长刀内,屋中再一次只剩下叶问心一人。她注视照亮刀架的烛火,很快移开视线,推开窗子叫藏在不知道哪里的秉烛人进屋里来。
察觉到左乐的踪迹不算难事,至少对朔来说轻而易举,他没亲自把对方揪出来仅仅因为叶问心打过招呼说不必警惕。斐迪亚少年的脑袋从窗前突然冒出,短发里还夹着几片叶子,想来是藏进某棵树上。她伸手拈去绿叶,为对方让出翻窗进屋来的通道,谁知左乐义正辞严,说司岁台嘱托他要严守院门谨防山海众的袭击,怎么可以有半点懈怠。
司岁台……她将这个机构的名称在口中默默地咀嚼了几遍,没问小少年他们司岁台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这些暂时还轮不到左乐操心。
第二日一早,担任礼部侍郎的宁辞秋就陪着上司再一次敲响平崇侯府的大门。照例是屏退侍从,叶问心没接他推来的早点,开门见山地问道:左大哥对山海众的行踪有了解吗?
驻守玉门的将领目光一凛。
“左乐那孩子昨天夜里说,司岁台命他守着礼部暂居的院落,因为有山海众的成员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与岁兽有一段因果。”目前知道这件事的外人只有左家父子与真龙天子,即便是作为副手的宁辞秋,也是今日才听叶问心说起自己的一部分过往。“而陛下会告诉谁,你我心中有数。”
在皇宫里一肚子坏水的天子倘若一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某人,那也应当是朝中三公与六部长官。要说那人对朝廷里的暗流涌动一概不知的话多少有些看轻了这个被赶鸭子上架的皇帝,魏公扔下皇位跑去龙门不代表他真的会把大炎交到一个废物手里,而直属朝廷的司岁台会有如此秘密的行动大概率是太尉知道了些什么,否则担任兵部侍郎的景元没必要大晚上跑来就是为了给她送信——尽管叶问心觉得,就算没出这档事情,景元那家伙也不会选择一个所有人都清醒的时段登门拜访。
双方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一些事情点到即止,只需目光交接就能够传达未竟之意。离开平崇侯府,叶问心说她准备去见老朋友,叫宁辞秋先一步回去,礼部的文书还有一部分没完成,其它的在昨天夜里就已经加班加点批阅完毕。
“睡在大人房内的左公子,需要差人备上早点吗?”她想起清晨走出房门时看见的被上司横抱着向屋内走的斐迪亚少年,认出那是平崇侯家的公子。埃拉菲亚姑娘没问隶属司岁台的左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在叶问心怀里沉沉睡去,她能够猜到这和此行有分割不开的联系,根据先前的谈话,大抵又是关于岁兽的事情。
不,不必,那孩子大概不会让别人发现他的踪迹。
因为这在对方眼里多少有些丢脸。叶问心笑着想。不过这点小心思就没必要说出来,还是给小孩留点面子。
轻松的情绪在见到女侠的情况时消弭得一干二净。她一早就听说过去待自己极好的姐姐得了病,至于是矿石病还是别的绝症,对方没在信中仔细说。
女侠昨日出现在平崇侯府也许是在强撑,她看出这一点,用朝廷机密不能为旁人所知的借口叫人早早回到家中歇息。目前的情况不算太差,但也称不上一句话“尚可”,重岳昨天夜里还和她讲,女侠前些日子还在咯血。“姐姐,你现在总应该告诉我。”她端来煎好的药剂,来到友人床前,“这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病症?”
衣袖遮挡的皮肤上生长出暗色的晶体。在离开玉门前往百灶之前,叶问心在这座边塞重镇里度过短暂一生中的绝大多数年月,她不怎么跟着师父上前线,即便如此,留守后方的时候同样也没少见一些感染者。
矿石病——她避开女侠的阻拦,指尖触摸到棱角分明的源石结晶。对方很快把手抽回来,不让她再仔细看看,说,万一你就因为这个感染矿石病怎么办?宗师和左宣辽不会介意,但朝廷怎么办?礼部总不会接纳一个感染者当他们的尚书。
“等回到百灶,我去替你向太医求些药。”实际上两人都清楚,即便是大炎的皇宫,对于矿石病能够给出的治疗方式只有抑制剂,再搭配一些止痛药。
宗师先前已经尝试过了,问心。她挤出一个笑容,端起药碗,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他说他有个弟弟行医多年,也许有治疗的可能。”所以他就去找了,离开这茫茫的戈壁黄沙,跨越大炎的国土前往未知的某处寻找岁兽司掌医学的那一片。
但叶问心知道,分散在大炎各处的岁片若非必要根本不会有交集,何况还有司岁台盯着他们,久而久之,失去联系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所以不必再费心了——女侠喝药的气势如同灌酒,将碗内的液体一饮而尽,拉着叶问心的手来到院里。她折下一根槐枝,随即又是挥剑的起手——只要我还能够挥剑,就还能够行走,我会替你们去看更遥远的地方。
“你还是准备走。”
在很久之前,女侠就提过她想要到玉门这座移动城市之外的地方游历,后来因诸多事务一再推迟。
“还不是因为你和宗师被牵绊脚步了。”她走到叶问心面前,伸手将对方的脸挤成一个可笑的模样,“孟大哥守着他那铁匠铺不愿意走,左大哥是平崇侯。”
“所以最自由的只有我。”
叶问心突然觉得,倘若女侠能够认识令,两人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于是她开口,建议女侠往尚蜀去,说那里有不少江湖人士,还有一个逍遥的诗人。
一个诗人?
——对,一个诗人。
她见过令,即便次数不多。两人见面的第一眼,仗剑的岁兽代理人就说,我观姑娘眉宇,明白姑娘是宰执。
对此,已然官至尚书的女人弯起眉眼,回答:
我观你的眼睛,明白你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