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赤轮在头顶发散着炎炎日光,照得街上的每一个人大汗淋漓,连狗也吐起了舌头,喘着粗气。
两旁商铺林立,有茶馆、作坊、肉铺,五花八门高矮不一,直直向西南两处延伸,直到尽头人影才逐渐疏散。
正上方挂满了红色缎带、纸灯笼,还有琳琅满目的招牌旗帜。
它们随风飘扬,立在墙头。
此刻,正是午时。
是行商之人最为繁忙的时候,各路货郎、小贩一个挨着一个支起了摊子。
四个壮汉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缓缓靠近,稳稳地抬着轿子。
轿身十分淡雅,却刻着精巧复杂的花纹,帘幔的颜色看似暗淡,实则是用罕见的丝绸所制成,低调大方的同时也不失体统。
后头还跟了两大队侍从,衣着既高雅又华贵。
正常来讲,一般达官贵人出行时,若不是重要日子,还是马车居多。只有身位显赫的人才会坐轿,可见里面正坐着格外崇高之人。
轿子到了汴京城最为奢靡的酒楼“金玉满堂”正门口,才忽然停住。
沸腾喧哗的氛围迅速安静起来,行人纷纷立身瞩目,投来羡慕的眼光。楼里的食客停住谈论、咀嚼的嘴,伸着脖子向外张望。
一根拐杖从轿口处伸了出来,慢条斯理揭开了轿帘,接着,是只充满皱纹的手。
里面正是位鬓边满是白发的老人。
他动作有条不紊地下了轿。行为举止之间透露着儒雅的气息,深沉的眼神中尽为坚毅。就算年过花甲,背也挺得笔直。
百忙中才抽身出来的小二,用余光瞧见了门口的排场,眯着双眼打量起来。
管事的先生见他发着呆,立马上前,狠狠踹上他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出去接应!”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出门,殷勤献着笑脸,伸手招呼道:“客官,咱里边儿请!”
白发老人一声不吭,只是甩了个眼神,两队侍从便心神意会,先踏入酒楼,为自家老爷开了路,并在两侧低头候着。
管事的先生卑躬靠拢过来,谄媚道:“敢问,咱家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一位上了年纪的侍从,谈吐最是不凡,好似是领头的,从头到尾都在安排各项事务。
他从容答道:“陆。”
“陆……陆……”
管事先生在心中细细斟酌起来,又如豁然开朗般拍掌笑道:“莫不是国公爷!哎唷,那可是位贵客啊!楼上请楼上请!”
陆邈一手拄着拐,一手背过身去,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低缓的嗓音略带几分威严,“你们掌柜在何处?”
管事先生神情一顿,随后笑了笑,眼神闪烁着一丝心虚。
“呦,老爷您来得不巧了,我们掌柜的前脚刚说有事要走,您后脚就来了,怕是见不着他了。”
陆邈脸色铁青,眉毛紧紧皱起,握着拐杖的手也微微收紧,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怒气。
适才温文尔雅的模样,霎时间变得肃穆可怖。
管事先生额头冒出了细汗,低下身拱手支吾道:“不然老爷您先上楼歇息歇息,也不枉这日理万机来了一趟,单子就由我们请。”
陆邈怒目一睁,“我国公府不差你们这几个钱!”
说罢,便甩袖径自往楼上走去。
“是,小的嘴笨、小的嘴笨,老爷家累千金,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点儿东西的。”
管事先生仓皇跟了过去,紧忙凑到前来,却被两队侍从拦在几步开外。
这“金玉满堂”共分八层,高度堪比皇楼,尤其是地界,几乎占了别人家酒楼三四个合起来那么大。
一、二楼招待过路的普通食客,三楼是群集的大厅,四、五楼则是招待贵客的包厢,六、七楼是大小不一的客房。
而这最高处,一整层都是“金玉满堂”掌柜所待得厢房。能候在这的,不是武功高强的下仆,就是所重用的亲信。
管事眼见陆邈过了三、四、五层楼,还不愿停。心中大叫“不好”,急急喊道:“老爷!包厢在这边儿,您往哪儿去啊?!”
陆邈听见了也不予理会,蹬梯的脚步不曾歇下。
管事哭笑不得。
晨时,振财才来传过话,说不管是何人来找掌柜,即便是天王老子,也统统拒在门外。他都乖乖照做,唯独这陆国公甚是难缠,也不好叫下人用棍棒将人赶出去。
他左右为难,末了,一拍大腿,嘟哝道:“这下可糟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扰我们掌柜的!”
振财听见楼下的嘈杂,原以为是个不知死活的,赫然而怒冲下楼去,张嘴就要骂人,却直接与陆邈撞了个正着。
他身为靳昭身旁的手下,虽不明,但也知晓这国公爷与自家掌柜某些特殊关系。
既是想向前阻拦,却也胆怯。
这不,陆邈只需狠瞪一眼,他便咽了下唾沫,将嘴里的话头憋了回去。低着头不敢再冒犯,连带着身子也向后退让三分。
拿着刀剑的捍卫见振财都不敢拦他,便也识时务,二话不说就让了路。
陆邈年老体弱,腿脚本是不便,这一口气上了八楼,受累了不说,怒火更是直往脑门上窜。
他间不容瞬地走入长廊,‘哐’的一声将门重重推开来,打眼一看,靳昭正闲来无事待在房中,哪里就有事走了,分明是打发人呢。
陆邈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混账羔子!”
面前那高大的黑影徐徐回过了身,仿佛一头蛰伏在莽林中的猛禽巨兽,散发着冷峻之气,深邃的眼眸蕴着几分漫不经心,薄薄的双唇轻抿,似是有些不耐。
靳昭若无其事,淡淡道:“您庄安。”
“安安安,我安个屁!”
陆邈呼吸沉重,眉头拧成了一团,灼灼的目光死盯着靳昭,咬牙切齿道:“我若不来见你,你是不是打算躲我一辈子!”
他这个庶孙,最是让人捉摸不透。这若换上旁人看到他这么个高枝,巴不得早贴上来了,而他偏偏避他如蛇蝎。
陆邈绕过靳昭,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恶声恶气道:“今天,你说什么也得给我个交代。”
而靳昭冷硬的面孔并未有任何表情,声音更是冰冰冷冷,“小辈并未欠您什么。”
“少给我装傻。”
陆邈命令下人拿来纸笔,随后说道:“你今日必须认我这个爷爷。”
靳昭垂下眸默不作声,半天未动。
这倒更惹恼了陆邈,急问:“你有何异议?”
靳昭冷笑一声,“无利而不往,您若不心底谋算着什么,何敢认我?”
“你怎敢这样与我讲话?!”
陆邈面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甚是难看。
这时,靳昭身边的小厮进了屋,慢步走来单膝跪在地上,将端着方盘高举头顶,“国公老爷,请饮茶。”
陆邈气急败坏,直接将茶盏与托盘一同掀翻,发火道:“滚!”
水渍顺着地板一溜溅到窗子上,茶盏落下,变成破碎不堪的瓷片,散落各处。小厮神色慌张,却也将碎片收拾了个干净,草草离去。
而靳昭见状,眉头一挑,眼神轻眯。
若是他没看错,陆邈打碎的正是他上好的青白釉茶碗。
两人气氛瞬间犹如一片阴沉的乌云,随时会爆发一场雷鸣大作的暴雨,空气更是如凝滞了般。
靳昭脸色昏暗不明,抬眼对上陆邈的视线,“国公爷,若小辈没记错,十年前您调查过我的来历,却未认下我,甚至厌我如敝履,如今,倒是换了副面孔。您在图谋什么?”
确有其事。
那时,靳昭才十四,日日与他亲娘风餐露宿,过着饥寒交迫的苦日子。陆邈派人调查过这母子俩,发觉靳昭是他陆家血脉时,避之不及,生怕给陆家带来不好的名声。
两人想入汴京城谋个生计,刚一踏入城门,便会有人拿着家伙,将这母子俩赶出去。
靳昭那时便留意到那些人挂着的腰牌。
后来,他成事之后才知晓,那些是陆国公府的牌子。
“我是你老子爷!我图谋什么何时用你来过问?”
陆邈言语间更是强势,“你今天说什么都得签下这份认亲书!”
靳昭眼神露出凌厉的光,“既无生恩,也无养恩,我凭什么认。”
陆邈拍案而起,身体颤抖着,鼻孔微微翕动,“少把你的骨气用在我身上!你爹是我生的,归我管,你自然也归我管!你只需知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那便恕小辈拒绝。”
“你、你!”
陆邈面容扭曲,伸出颤动的手,指着靳昭语无伦次。
“振财。”靳昭唤道。
振财匆匆赶来,躬身应道:“掌柜的。”
“我们走。”
“啊……这……”振财犹豫道:“那国公老爷……”
刚出声,便立马被靳昭打断。
只听他冷声说道:“他想留多久便让他留多久。”
接着,背身离去。
“你个不肖子孙!你爹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陆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我告诉你!你既流淌着陆家的血,便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你这辈子是逃不掉的!”
靳昭听到这些话,蓦然停下脚步,只片刻,便又抬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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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姐!二姐姐!”
秋妙菱刚从秋父房里请示完出来,远远就能听见秋承尧隔着高墙,大声唤她。
她应声赶去,正好与刚踏进院门的少年迎头而撞,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坐到地上,吓得应怜慌忙来扶。
“呀!没事吧!二姐姐!”
秋承尧关切低下身去,连连道歉:“怪我怪我,我太莽撞了。”
秋妙菱惊魂未定,摆摆手道:“我无碍,反倒是你,没吓到吧?”
秋承尧松了一口气,“嗐,我能有什么的。”
秋妙菱与他坐在亭中,缓了半刻,问道:
“方才你叫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儿?”
秋承尧嘚瑟一笑,露出洁白的虎牙,“哪有什么要紧的,只是想带姐姐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来了就知道了,姐姐定然喜欢。”
他一并与应怜将她搀扶起来,一路溜到了后门,一辆低调的马车早有预谋的停在后侧方。
秋妙菱与应怜坐在车厢内,而秋承尧坐在马车外面,赶着马。
两人听他笑嘻嘻讲道:“二姐姐前日为我买了单,还未在爹爹面前告状,弟弟我感激不尽,今儿就给姐姐赔罪,哄姐姐高兴!”
秋妙菱早就不气了,莞尔一笑,“不过是支镯子罢了,倒也不必如此。”
秋承尧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况且还是那么贵的镯子,定然是外祖母费心思找来的,姐姐肯定也心疼吧。反正你今天上了贼船就跑不得了,弟弟我今日偏要哄得你喜笑颜开。”
应怜与自家小姐对视一眼,打趣道:“咱家三哥儿还挺会哄女孩儿的嘛,以后若是娶了娘子啊,定是能哄得她日日开心。”
“是啊。”秋妙菱含笑应和道。
秋承尧脸一红,恼道:“你这死丫头,何时这样没规矩,少编排我了!”
应怜‘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抓着自家小姐的小臂摇了摇,诉道:“二小姐,你看啊,三少爷他害羞了,还生上气了呢。”
秋妙菱终是没忍住,掩口跟着笑了起来。
一主一仆,笑声如银铃,剩秋承尧怨声叫道:“二姐姐!你也跟着她取笑我!”
应怜和秋承尧这两个活宝,一个伶牙俐齿,一个面红耳赤,在路上吵得好不快乐,秋妙菱则是被他们逗得乐不可支。
三人就这样说说笑笑,行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秋承尧兴高采烈下了马车,“姐姐,我们到了!”
秋妙菱慢慢掀开帘子。
入眼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蔚蓝的天上万里无云。脚下是半指长的嫩草,绿意盎然。
周边没有重重山峦,而是茂密的树林、清澈的溪流,水面上微微泛着金色的光。
“这……这里是……”
她眼泛泪花,惊喜交集。
秋承尧却先她一步笑着答道:“这里是爹爹儿时就带我们来玩的那片马场。”
秋承尧见二姐姐掉了几滴眼泪,自己的眼眶也难免有些发酸。
“还记得儿时,爹爹每次见姐姐因自己的病症闷闷不乐时,便带姐姐来这个马场玩耍,那时姐姐骑着小马,爹爹牵着你的那头小马抱着我在前头走,玩玩闹闹的,好不畅快。”
秋妙菱抹去脸颊上的水痕,仰头望天深深吐了口气,“是啊,后来娘亲知道了,担心急了,生了好大的气,平时话都不敢多说的她,硬是跟爹爹冷战了几日。但爹爹倒是毫不在意,照常带着我来此地玩耍。后来,娘亲也明白了,那时的我是最快乐的,比任何时候都快乐。因为只有那时,我才觉得,自己与常人无异,不会自卑不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那时,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也快乐。”秋承尧泪水盈盈,呲着牙笑道。
如今斯人已去,也不知,是怀念儿时的时光,还是怀念大慕容未逝时,父亲身体康健时,一家在一起的温馨。
两姐弟就这样面面相觑,破涕而笑。
“对了!”
秋承尧忽的想起什么,拉着她就要走。
秋妙菱步子没他大,只能跟着他三步并两步的跟来,磕磕绊绊来到一处马厩,里头圈着一头通体玉白的马儿。
她一眼便认出了它:
“常乐?!”
常乐仰天发出一声愉快的嘶鸣,踏着马蹄,哒哒走来,轻轻拱了下她。
秋妙菱伸出双手抱着马头,细细抚摸,“它都长这么大了,竟还认得我呢。”
“是啊!姐姐快骑上它试试!”
秋妙菱欣喜若狂点了点头。
秋承尧立马伸出了手,将她扶到马背上。
起初,还有些胆怯,后来加入佳境,便是不用自家弟弟在前头牵着,也能骑上马儿驰骋在草场上,速度虽然说不上快,但也不算迟缓。
秋承尧为之喝道:“不愧是二姐姐,就是厉害!明明去了江南后再未骑过马,但儿时爹爹教的那些马术竟一点儿没忘。若是姐姐身子好些了,是不是也能跟史书上那些女中豪杰比上一比啊!”
秋妙菱拽紧缰绳,身姿矫健的常乐也听话至极,抬身停住。
她稳住身子,回眸笑道:“少说那些大话来拍我的马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