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秋妙菱嗓子里就灌了风似得,呛咳声不断。
她因许久未骑马,只得意了些,身体就变得如此羸弱。
应怜赶紧将她搀了下来,送往马车内。
秋妙菱脸色苍白,用帕子掩住了口鼻咳了起来。
“姐姐!水来了!”
秋承尧面色匆匆,将水袋递了过来。
应怜感激接过,一点点给秋妙菱喂下。
秋承尧也跟着坐下,神色略有几分沮丧,喃喃道:“都怪我不好,非让姐姐骑马,早知如此就不来了。”
随即叫来守在马场里的马夫来驾着马车,抓紧赶回府里。
应怜边拍着秋妙菱的背,边抚慰道:“三少爷也是一片好心,切勿责怪自己。”
秋妙菱沉重的叹了口气。
若不是她这病怏怏的身子,他们能撒欢玩个尽兴,都怪她太拖累人了。
秋妙菱心中愧疚,好似试探般瞧了瞧他,慢声道:“尧儿,待到下次,我们同爹爹姨娘商议一下,带着大姐姐一起来这边玩儿可好?”
秋承尧没有说话,嘟了嘟嘴表示烦闷。
秋妙菱见他并无应答,垂下眼眸,也不再说话了。
秋承尧察觉气氛不对,疾疾辩解道:“我不是因为姐姐而生气,我是……我是不想让大姐姐和母亲来这马场,姐姐不要太过自责。”
秋妙菱听闻,皱紧了眉头。
回忆起前世,因家中不和闹得那许多大大小小的杂事。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纵使慕容姝年轻时犯了许多错事,也干了些许多糊涂事,但现在她一人操持秋家后院大大小小的事物,定是辛苦,既有功也无过,这便是极好的。
而秋戍,年轻时性格便鲁莽狂放,与慕容姝这个娇贵大小姐起了不少冲突,老了也总是念着旧恨。
秋妙菱虽不祈求他们俩恩恩爱爱,但也祈求他们俩谁也不记恨谁,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如今,一家人竟说出了两家话,秋妙菱自然是揪心。
“尧儿,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如果娘亲在世,也定会讨厌你这样的说法。”她稍有愁绪叹着气,轻柔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刃。
“姐姐……我……”
秋承尧不知所措。
前世,秋妙菱选择了逃避。
她不敢面对秋戍与慕容姝的矛盾,也不敢面对弟弟对大姐姐的漠视、大姐姐对弟弟的轻蔑,更不敢面对家中微妙的相处方式。
以为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现如今,决不能再旧戏重演。
“你走这些年,母亲和大姐姐对我冷眼相看,根本没有把我当家人,我凭什么对她们好!”
秋承尧恼羞成怒,头一次与自家二姐姐发了火。
秋妙菱耐心劝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把她们当家人,她们慢慢也会把你当成家人的。”
秋承尧吞吞吐吐了片响,脑内想了许多措辞,又不知说什么,只好吼道:“姐姐说得话好没道理!”
秋妙菱无奈摇了摇头,不知该是笑还是该是哭。
也是,这十几年的矛盾,也不是她一朝开解便能成功的。
慢慢来吧……
一路上,三人沉默着不说话。
马车行驶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听见车棚上稀碎的‘嗒嗒’声,才知外面已下了细细小雨。
秋妙菱掀开幕帘去瞧。
成群结队的行人,有得打着伞,有得穿着斗笠,行色匆匆赶着驴子、牵着孩童。
适才还朗朗的晴天,此刻倒是乌云密布了。
秋承尧也跟着凑了过来,见到自家二姐姐回看他一眼,心虚似得身子往后撤了撤,眼神忽悠悠瞧向别处。
转过神,便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哎?!那不是长庚大哥么!”
“停车停车!”
秋承尧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叫停了马夫,也不顾外头还下着小雨,直接一跃而下,大喊道:“长庚大哥!”
一位身形挺立男子听到声音,止住前行的脚步。
他拿着纸伞,白衣翩翩,半束半散的头发根根分明,在雨中仿佛散发光芒,恍若神祇。
陆长庚回首一望,唇角微微带着笑意漫步走了过来。
“尧兄弟,你怎的在这儿?”
秋承尧非常之稀罕这个未来的准大姐夫,喜滋滋乐道:“我带姐姐出去溜达溜达,碰巧路过。”
“哦?这么一说,秋小姐也在。”
陆长庚轻快的语气瞬间上扬,视线向马车内看去。
秋妙菱听到此人的唤她,紧紧锁住眉,嘴角耸拉下来,眼底生出几分恨意。
这混账东西何时竟来荼毒她的宝贝弟弟了?
秋妙菱内心波涛汹涌,又不得不出面打声招呼,以免失了规矩。
她动作轻盈下了马车,井井有条行了一礼,“小女见过陆公子,陆公子庄安。”
陆长庚看见秋妙菱那一刻,双眼冒出亮光,发了愣。
他顿下片刻,讪讪笑了笑,才道:“在下陆长庚,若不介意,与尧兄弟一同唤我长庚大哥便好。”
秋妙菱不想开口与他继续搭话,只礼貌笑了下。
今日,实在晦气,回家该用柚子叶好好扫一扫身上的晦气才好。她这样想道。
“呀,在下倒忘了,这天还下着雨,秋小姐别受凉了才好啊。”
他双眸宛若清澈的湖水,载着满满的深情,轻柔地将纸伞倾斜过来。
不成想,直接被秋妙菱一个后撤步避开了。
气氛微妙起来,不免让人有些不知所措,陆长庚尤为将尴尬写在脸上。
秋承尧为时不多的机灵起来,道:“长庚大哥,二姐姐刚从江南那边回来,从小体弱多病,难免不善言辞,大哥莫怪。”
陆长庚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美人,是秋二小姐,竟不是即将要跟他定下婚约的秋大小姐。
他失落至极,明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作出谦恭的模样,道:“不妨事、不妨事,早就听闻秋二小姐的大名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我方才还以为秋二小姐是画中的哪位谪仙下凡,不由出了神,多有冒犯。”
秋妙菱不语。
“这天气变化莫测,小姐身子骨弱,若发了病,侯爷和夫人,还有尧兄弟该心疼了。”
他将伞收起,单手呈了过来,“哝,小姐拿去用罢。”
秋妙菱:“……”
陆长庚干巴巴笑了两声,以掩难堪之色。
秋承尧马上凑了过来,嬉皮笑脸接过纸伞,说道:“这伞我替姐姐收着了,多谢长庚大哥的好意。”
两人紧接着寒暄了几句,徒然就吹起了疾风,终是要告了别。
只听陆长庚讲:“尧兄弟,我看这雨愈下愈大了,不如就此分别,改日在茶馆畅谈也还来得及。”
秋承尧傻兮兮卖着好:“成!届时我来请客!”
临走时,陆长庚对秋妙菱默默递过一个眼神,含情脉脉。
只一瞬,便回过眼。
几人都没有发觉,唯有秋妙菱还是一声不吭,看着陆长庚的背影匆忙消逝再视野中。
她转头对着望眼欲穿的弟弟,声音慢声细语,却也坚定,“我不喜欢他,以后你也少与他来往。”
秋承尧与应怜互相对视,眼神充满不解。
两人扭过头不约而同问道:“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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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清晨。
夜色还未褪去,应怜沿着弥满着薄雾的小路快步走来,匆匆打开门,踏进满是女儿香的卧房之中,将手中端着的白绢手巾与盛着热水的面盆送到案几上。
她朝着床榻靠近,悄悄撩开被褥的一角,坐在床板上,伏身轻拍秋妙菱的肩膀,“二小姐,该起了,大小姐她们都等着你呢。”
“这么早?”
秋妙菱睁开惺忪睡眼,嗓音沙哑还带着些许鼻音,而后恍恍惚惚起了身。
应怜用热水浸湿了帕子,递给了她。
又道:“是啊,夫人虽同意咱们去陆国公府了,但也没通知是什么时候去。方才夫人身边的女使,雪萍姑姑来催了,我这才知道,今日不似寻常,咱是要赶去赴宴的呢。据说咱家大小姐凌晨就起了,估摸着都快拾掇好了。”
“糟了,那我岂不是晚了!”
秋妙菱朦胧的目光霎时变得清晰,她慌忙下地穿上了鞋。
应怜看着手忙脚乱二小姐,立马将她摁在妆奁前,安抚道:“小姐先别急,越急越成不了事,以夫人的脾性,难免要挨一通说,到时说你不成体统、打扮的不合时宜,不让你去了可怎办。宁可迟一点儿,也要扮得规矩些。”
她打开梳妆盒,拿出各式各样的胭脂粉,神态自若自如,动作又敏捷又稳当。上妆描眉,口脂点唇,无不马虎。
又吩咐人抬上两个大木箱,翻箱倒柜的倒腾起来。
秋妙菱看着应怜晶莹剔透的额上冒出细汗,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忽而道:“幸得有你,不然真不知该怎样是好。”
由记上一世。
秋妙菱嫁给陆长庚约三年后,得来一缘。
她有身孕了。
纵使万分讨厌陆长庚,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况且她身弱体寒,能享此缘,便是吃斋念经一辈子也值的。
所以,对于这个孩子她格外珍惜。
但好景不长。
胎才刚坐稳没多久,便让人在饭碗里下了堕胎药。
孩子就这样流了,她自己差点儿连命也没留住。
应怜从来都是听她吩咐的,一直在府中忍气吞声,唯独那次没有。
她决议要为自家小姐讨个公道,于是凭一己之力盘查后院,就为找出幕后真凶。
正当即要水落石出时,应怜失踪了。
三天后,一位烧水婆在水井里,找到已经泡得全身软烂囊肿的她。
她死了。
秋妙菱听闻,病上加病,倒在床上,再也没起来过。
嫁给那陆长庚,跟自缢有什么区别?
现在想想,心中更是惊悚。
这人太过风流,娶来的妾侍更是数不胜数,她们进府后,明争暗斗自然是少不了。
手段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恶毒,一个赛一个的下作。
但罪魁祸首,还是那陆长庚。
也是他的默许和引导,才会让这帮才貌双全的女子,变得如此。即便是再贤良淑德的良家少女,在他手里过一遍,久而久之,也会变成争风吃醋的毒妇。
而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群猫狗在打架,伤了病了也情有可原。少了那么一个两个,还有的是女人着他的道。
甚至,他是极其享受被女人们当做争抢对象的,甚至这个混蛋去浪荡的本钱是朝秋妙菱索要的,索要不成,就去她房间偷。
但她也算是因祸得福,托着重病的身体,没有心思去斗,思想也就没有被残害。
却也因太软弱,处处受人欺负。即便是从小服侍她的丫头,她也护不住。
应怜顾不得二小姐满面的愁容,取出件淡紫色的长袖衣裙,坐看右看,终于下定决心服侍她穿上。
雪萍焦眉苦脸敲开房门,一路走一路催促道:“哎唷,我的小祖宗呦,你怎么才收拾好啊,大小姐和夫人都等急了,快,快。”
两人急急搀扶着秋妙菱,脚步匆忙而急躁,飞快的出了院门。
慕容姝皱着眉站着大门口,眼中是无法掩饰的不耐,犀利的目光直奔秋妙菱而来。
她没好气的问道:“怎么不再来得晚些?”
秋妙菱怯怯垂下头,弯腰行礼。
“得了,我也懒得说你,快上车吧。”
慕容姝命人抬出矮凳,搁置在马车旁。
秋妙菱踩着木凳,弓身进入马车,掀帘第一眼便是自家姐姐嫌厌的眼神。
如此直白的情绪,逼得她低下眸,端着身子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马车行驶后,秋婼清的眼睛也未转到别处,她死瞪着秋妙菱,上下打量,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咂了咂舌,鄙夷道:“你怎么竟穿这种死人衣服,跟个鬼似得。”
秋妙菱颔首瞧了瞧自己。
偏好素色的她,觉得衣服颜色淡一些,显得娴静清雅。
远在姑苏的外祖母,也喜欢女孩儿穿素净的衣服。老人家也提倡,说是好事,不焦不躁的正正好。
给她选得首饰、镯子,虽名贵,样式却也偏低调。
而现在穿得这身,已然是她最“艳丽”的衣裳了。
反观秋婼清,桔橙色的长衫上绣着水红色的海棠,光艳华丽,发髻上簪钗环佩,熠熠生辉,浓妆艳裹,整个人分外贵气。
这样一对比,秋妙菱的确太过素了。
怪不得应怜忙活了一早上也找不出合适的,愣是拖了好久。
秋妙菱想起在姑苏临走时,外祖母塞给她好几大叠的银票。自回了汴京,分毫都没动,就在箱底压着。
如今想来,确实该拿出来一点儿,好好的打典一下自己了。毕竟身在天子脚下,也就不能再随着自己的心意来了,应学着别家的小姐置办些贵重的衣物。
“你哑巴了?”
秋婼清出声打断思路。
秋妙菱回神,腼腆一笑,“妹妹没有娇儿姐姐见多识广,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姐姐体面,妄姐姐体谅。”
秋婼清冷哼一声,“家里人向来把你养得金尊玉贵,如今你却这副样子赶去赴宴,我体不体谅你不要紧,重要的是别折了宁远侯府的面子。还有,我事先说好,姐妹休戚与共荣辱相生,你可别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再丢了我的脸面。”
秋妙菱低头不语,只笑了笑,点头应下了。
哪知秋婼清更不满意了,重重“啧”了一声,嘟囔道:“闷葫芦,跟你说话像打在烂木头上一样无趣。”
“嗯?娇儿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两姐妹相顾无言,马车里鸦雀无声。
秋妙菱想与她搭话,却又不知怎样开头,最终还是不再开口。
“好吧……”
“……”
陆国公府并不远,而前几日去的马场是在城外,秋妙菱却觉得此次的路程比那天还要更加漫长。
这几日,秋妙菱每每起早去母亲房里请安时,也试过与秋婼清讲话,但这个姐姐不是拐弯抹角的说她这不对那不对,就是给她脸色瞧。
想相处得其乐融融,还真就难住了她。
不过,这也难怪。
父亲因为她体弱多病,从小就偏爱她多些,而且她这副身子,也是府里开销最大的。她的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比大姐姐多。
所以大姐姐看到她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她自己,站在姐姐那个位置,也会是这个样子。
秋妙菱记得她儿时也不是一点就炸的性子,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喜欢藏在奶娘衣摆后面,偷偷看着她和三弟弟,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过来一起玩耍。与她说话,甚至还会躲得更远。
其实秋妙菱每次与兄弟姐妹想处,话也不多,都是秋承尧主动寻找话题,后来才学会与他开开玩笑。
秋妙菱忽然想起,在姑苏时,偶尔听到两位年轻女使谈论的话题,不是什么金银首饰,时行的衣裳发髻,就是今儿谁得罪了谁,明儿谁和谁在哪幽会。
好似这样聊天,就会拉近彼此的关系。
可她不清楚府上这群丫鬟、小厮心里的小九九,而且总谈论这些也不是大家闺秀该干的事,但金银首饰、衣裳发髻,她还是能明白的。
不若,置办的时候,给秋婼清也顺带捎上几件好了。
届时,两人说不准会变得缓和点儿。
“大小姐,陆国公府要到了。”
秋婼清贴身的丫头红玉贴近马车的窗子,小声传报。
秋婼清都快睡着了,一听,赶忙摆正了坐姿,把本不杂乱的裙摆整理的更加规整。
临下车时,她又回头严声警告:“一会儿少说话,别像个乡下来得村姑子似得给我丢人,不舒服也给我忍着,听见没?”
秋妙菱点点头,紧随姐姐下了马车。
国公府正门前,两个巨大的石狮子一左一由,镇守门楼。乌泱泱一群下人从院内排到墙门外,声势浩大。
达官贵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身边跟着几个亲信与丫头,手上拿着红木盒子,装着各式各样的礼品。
一位男子伫立在人群中,正与各路官宦们互相问候致意,气质出类拔萃,如鹤立鸡群。
他就是前几日碰见的陆长庚。
陆长庚转眼瞧见貌美如花的两姐妹步履款款,赶紧放下了手头上的事,迎了上去,作揖讨巧道:“祖父身体抱恙,所以派在下前来接应,两位妹妹海涵。”
秋婼清被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哥惊艳住了,怔楞一响,小心问道:“你是?”
陆长庚相顾一笑,“在下姓陆名为长庚,想必,你是婼清妹妹吧?”
“你就是陆公子?”秋婼清又惊又喜,“你认得我?”
陆长庚摇摇头,“常听祖父提起你,但从未见过。能认出你,也是因为旁边的这位妹妹。我曾见过尧兄弟与她坐着马车外出玩耍,知道她是秋二妹妹。你今日又与她一同前来,长相也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她的姐姐了。”
“是嚒,我倒不知了,竟有这么一回事儿啊。”
秋婼清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意味深长的瞅向秋妙菱,语气有几分质问。
秋妙菱不咸不淡,如实答道:“只是碰巧遇到的,所以没有特意与谁提过。”
秋婼清明显流露出几丝不悦,只是此地人来人往,不好发作,立刻就收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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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