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可以吗”、“今晚我能留下来吗?”我们都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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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我太敏感,付钱的时候,那个营业员尽管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总觉得她的神情似笑非笑。
匆忙付完钱,我尴尬又羞耻地拿起她递过来的袋子,打算快点离开。
“那个……”她叫我,然后把收银台上的手机拿起来,“方便的话,你可以加我个微信,以后有什么新款式,我可以推荐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挑了个眉。
额……
我拒绝了,我不会经常买这种风格的衣服的。
真的。
离开内衣店,手机上还是静悄悄的,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我没忍住,主动去问:【小浅,今晚要我过去吗?】
小浅:【不用,有约会】
哦。
她能分给我的时间不多。
身上还剩一些钱,想着快过年了,我又拐进商场,给蔡阿姨买了盒红参片。天气慢慢冷下来,她时常说觉得身上寒浸浸的,怕冷。
搭地铁回到小洋房,蔡阿姨正靠在沙发上读报纸,见我回来,连忙放下报纸,穿着毛茸茸的睡衣朝我走来。
七十多岁的她,被鹅黄色的厚睡衣裹着,违和中不失可爱。
这套衣服是我送她的,经常见她穿。
“回来啦?囡囡。”
我答:“嗯,阿姨,我给您买了盒参片。您不是老是手冷脚冷么,店员说这个可以改善体寒的。”
蔡阿姨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假牙,笑呵呵地接过,夸我选得好,送到她心坎上了。
我不管买什么给她,她总能挑出几个点夸夸。
“昨晚见朋友,在他那里住了?”她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冒出好奇,“男朋友?”
我摇摇头,“不是的,女的。很久没见的朋友。”
“哦,这样啊。”蔡阿姨又把注意力放到我手里的袋子上,“今天跟小姐妹出去逛街,买什么好东西啦?”
“没什么,选了点送朋友的礼物。”我不露痕迹地抓紧了装内衣的袋口。
蔡阿姨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表情有些严肃。
“囡囡,我有话跟你说。”
我被她的严肃感染了,坐正了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她开口。
她拍拍我的大腿,“我过两天要去英国了。我那个小女儿,说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啊……”
蔡阿姨抬起头,似乎在回忆往昔。
“我就觉得国内好,我从小就在莘市生活,早就习惯了。以前她让我去,我总是不高兴去。现在年纪大了,日子也没多少了。到底还是想她的,我又不能叫她不顾前途,回来陪我。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我去了呀。”
“蔡阿姨……”
太突然了,我舍不得。
“害,这有什么好哭的,怎么还掉眼泪了?”
她的手有点冰,干枯的手指抹着我的眼角,微微凹陷眼睛变得浑浊,“迎尔,这两年,我特别谢谢你陪着我。”
“不……是我要谢谢您。如果没有您,我没有今天的。”
蔡阿姨于我而言,是没有血缘的亲人,是她把我当小孩一样,重新养了一遍。
我抱紧了她,一旦知道离别的结局,剩下的时间总是万分珍惜。
“这房子,你安心住着。就是等我走了,小兰要回老家了。”蔡阿姨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迎尔,我、我不放心你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就要留你一个人生活了。没办法,阿姨要去见见自己的女儿。”
“阿姨,您放心吧,我都好了。我会好好生活,不叫您担心。现在通讯很发达了,我们可以打电话、视频。有机会,我也会去英国看您。”
蔡阿姨欣慰地摸摸我的手背,“医院那里你还是要去,也要遵照医嘱乖乖吃药,晓得伐?”
“嗯,晓得的。”我用力点头,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蔡阿姨对我的恩情,是今生难报的。她说把我当半个女儿,我也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欸,你刚刚说的那个朋友要不要租房子啦?要的话,你们可以一起住呀,这样我也放心一点。”
经蔡阿姨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小浅刚回国,一直住在酒店也不是办法。
“那我问问她。”
“好好好,你去问问。楼下的房间都空出来了,她要是想来,到时候把东西收拾一下,住哪间都行。”
“不用不用,蔡阿姨,她要是愿意过来,就跟我一起住。那个……房租的话,我还是付双份。”
蔡阿姨轻轻打了我一下,“跟我算那么清!你记得去问问哦,我困了,先回房睡了,乖乖。”
她站起身,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能不能麻烦你那个朋友帮我再紧急赶制几件旗袍呀?我有几个老姐妹早些年就出去了,这次过去,给她们带点礼物。那姓戴的姑娘手艺好的,样式和做工都能比上老裁缝了。”
“好的,蔡阿姨,您把尺寸给我,我去打个招呼,应该没问题的。”
今年秋天,戴月到莘市来了,在迦易的学校附近开了家服装店,除了卖成衣,很大一部分订单来自于订制。
开业当天,为了给她们捧场,我带着蔡阿姨一起去了。蔡阿姨订了件旗袍,收到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
迦易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等来了戴月。
我给迦易发信息:【迦易,睡了吗?想请你和戴月姐帮个忙。你蔡奶奶马上要出国了,想订几条旗袍,我把尺寸发给你们。】
迦易:【好的,赵老师,我和月亮说了,没问题的。】
不一会,又发来一条。
【我想了想,还是跟你说一声。小姑回莘市了,今天来我这里吃晚饭了。赵老师,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约她。】
自从小浅上次没赶上小浅的飞机,我跟迦易说过,不想再提她了。
迦易看我状态很差,后来也没再我面前再聊起小浅。
她不知道,我和小浅,昨天就已经见过了。
原来,今晚小浅的“约会”对象和迦易和戴月。
【不用了,谢谢迦易。】
【赵老师,我问了小姑,她还是单身!(眨眼)】
大概猜到了。
洗漱完,我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是觉得不真实。上下划拉两下就能读完的聊天界面,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小浅成熟了很多。
她还是会对我笑,但是没有了以前那种坏坏痞痞又藏不住喜欢的感觉。现在的她,嘴角还是会勾起小狐狸一样的笑,眼神却是冷的,有疏离感。
睡不着。
一想到这座房子马上就会只剩我一个,更难以成眠。
人生的得到和失去,在我身上呈现出绝对的守恒。
我得到自由了,令我渴望自由的人走了。
小浅回来了,蔡阿姨又要走了。
哎……
想起来自己还没吃药,我坐起来,打开床头柜,许多药盒整齐地排列在抽屉中,占了一半。
另一半,是我就诊以来的病例和检查单。
喝下冰凉的水,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打开的抽屉里。
陈医生说我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我也觉得自己快好了。
我爬下床,披着单薄的针织毯子,抱着手臂站在小洋房的阳台上。冬天已经卷走了枝头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树干上还有几颗干瘪的银杏果摇摇欲坠。
回头,没开灯的房间里,月色清辉下,呈现大片的灰白,整块白布盖住了很多画。
我打开灯,掀开白布,身体一颤。
堆叠在一处的画作里,最外面是一幅《燃烧女孩》。
应该是我去年画的,小女孩局部的脸,红色的眼睛、红色的圆鼻子、红色的圆嘴巴、纯黑的瞳孔里有一点点光,像泪、像恐惧、又像恨……
不行的,如果小浅愿意过来,这些东西都要消失。
我要把这两年的挣扎叠起来,像撕掉寄不出去的信件一样,全部毁掉,就当没有发生过。
沾有颜料的画布碎成一片片,堆了满地。
蹲在地上,我把它们剪成不规则的形状,丝毫没有注意到踩在地板上的双脚已经冻到麻木。
手上因为剪得太急,掌心里冒出细细的汗,剪刀在我手里滑了几次。
万籁俱寂的深夜,房间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匆忙去看,发麻的脚上像是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啃咬。
是小浅,她问我:【现在有空,来吗】
凌晨一点了。
我回:【来。】
半个小时后,我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
她打开门,没看我,自顾往里走,身上有明显的酒味。
床上被子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她踉跄着倒回到舒适的沙发椅上,纤长的手指捏着酒杯,鲜红的液体一点点淌进她的嘴巴。
她躺在那里,微微吊起眼梢看我,“现在随叫随到了啊?”
“小浅,你喝多了?”
我不顾她的揶揄,走到她身边,探了探她脸上的温度,烫烫的,眼尾略红。
我的手突然被她抓住,她掐着我的手,放在眼前翻动着,眯起眼看了一番,然后抬头问我:“还喜欢把手画得五彩斑斓呢?”
随着她的视线,我看过去,才发现手上沾了油墨,应该是刚刚处理那些画时,汗水染开了,弄到手上的。
“我去洗洗。”
我抽回手,走到洗手间。她也跟过来,靠在墙上,托着手臂,把一只手放在嘴巴前面,若有所思的样子,静静站在我身后看我洗手。
“小浅,今晚约会愉快吗?”
我突然开口问她,在镜子里看到身后发呆的她微微一怔。
然后松开肩膀,把放在嘴边的手放了下来,换成双手抱胸的姿势,“跟漂亮女人吃饭,怎么会不愉快呢?”
我擦干手,转过身。的确,迦易和戴月都很漂亮。
她盯着我,“你呢,这两年没再谈一个?”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
小浅的神色变了,一瞬间,眼神往下飘,重心换到了另一条腿上。
啊,说错话了。
“不是,不是那个等,是等你回来,想跟你说声抱歉。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我父母去找你,还动手了。还有……那些短信,也不是我发的。还有那个电话,我还没说完,你就挂掉了。我不是不愿意跟你走。我只是…… ”
小浅低着头,拖鞋磨着地面,很快鞋尖处就沾湿了。
她是这样的,洗完澡不喜欢第一时间擦干,非要把浴室里到处弄得湿漉漉的。以前我看到就会帮她收拾,怕她滑倒。
她清了清嗓子,“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嗯,那就不说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搞不清,她今晚把我叫来,是为了什么。可我知道,我不想走,见到她就不想走了。
我靠近她,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用恳求的语气问她:“那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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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油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