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持道:“在哪?”
“那兔子是自己跑回来的,被东宫外的侍卫抓了,如今正在偏殿。”
他快步而去。
偏殿软榻上,温良玉被侍卫猛地一抓,许是扭到了骨头,后肢又疼又胀,恹恹地依偎在榻上歇息。
没一会,裴持进来了,站在塌前,也不说话,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
这眼神颇为奇怪,像是要在她的身上钻出个洞。
她斜了他一眼,缩着脑袋,将身体蜷成一团,当兔子哪哪都不方便,就有一点好,只要窝到一块稍软和的地方,很快就能入眠,同时警觉性也很高,若听到了什么动静,会立刻惊醒,天生跑得快。
裴持终于开了口:“给她做些吃的。”末了,又补充道:“要熟菜。”
很快就有人下去准备。
温良玉默默掀起眼皮,还算他有些良心,不枉费她大半夜跑过来。
裴持对上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抿紧唇,顺势在塌旁坐下,抬手轻碰她的软毛,一下一下捋顺了。
和以前的粗鲁很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指尖轻碰她的脑袋,又缓缓顺过一身白毛,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这捋的真是舒服。
……真是变成兔子了。温良玉暗恼。
没一会,宫女端上了几碟素菜,胡萝卜丝,清炒白菜……可能是考虑到她是只兔子,没放什么调料,看着就清淡。
温良玉果断直起了脊背,踱步到了胡萝卜丝前。
她可没忘记,裴持白天就因为一盘胡萝卜丝怀疑的她。
如今她就是只普通寻常的兔子,兔子吃胡萝卜,天经地义!
她不仅要吃,还要全都吃光。
心中带着怨气,将两边腮帮子都塞得满满当当,再愤愤咽下。
偶然转眸,就看到一旁的裴持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哪来的怪癖?喜欢看兔子吃饭?
短短几日,温良玉心中原本那个寡言腼腆的少年郎彻底消失了,此时裴持在她心中的印象没一个能和好字沾上边的。
吃完了,她一扑腾,缩回了被褥。
裴持终于收回了视线,对着殿内宫女道:“好生照看这兔子,若再消失,孤唯你们是问。”
宫女们唯唯诺诺应声。
他垂眸,将被褥掖好,又补充道:“这兔子颇通人性,又活泼好动,以后白天不必拘着她,只要晚上回来吃饭便可。”
“可若是有那一天夜里没回来……”裴持微眯起眼,伸手捏住了那两只兔耳,原本平淡的语气忽而变得阴冷:“孤不仅要罚你们,还会将这兔子的腿打断。”
困得不行的温良玉猛地一激灵,诶?怎地还扯上她的腿了?
裴持又揉了揉那圆鼓鼓的脑袋。
殿内宫女听着,脸色吓得煞白,半分都不敢松懈。
添炭,燃香,理被……比伺候人还尽心。
温良玉摸了摸后腿,横躺在床上,有些绝望。
难不成她以后真要夜夜跑来东宫?
殿外越发阴沉,几只灯笼幽幽摇晃,隐约映出些许清明,张瑞步履匆匆,进殿后待行了礼,便低声禀告道:“殿下,那些人还没走,说是不见殿下一面,便要血溅东宫大门。”
裴持的目光从榻上收回,唇角弧度不减,却冒出些轻蔑的冷意:“他们想跪,便跪着,想要撞墙,便也由着,昨夜孤既能将他们手底下的人送回去,再多送几具尸体也不算什么。”
“属下明白。”张瑞想了想,又补充道:“方才皇后派人直接去了大牢,拿着凤印想要见卫三郎,被拦下来了。”
裴持神色淡淡,像是预料之中:“父皇那边可有说什么?”
“皇后见硬闯无果后,很快就去见了陛下,在承乾宫待了半个时辰,倒是没传出什么动静,可回宫后,摔了好些物件。”
“明日从孤的库房挑些东西送去,告诉皇后别气坏了身子,若是出了什么好歹,孤可就没机会尽孝心了。”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诮讽意。
张瑞连忙应下,心中却在憋笑,皇后在殿下这处碰壁,又被陛下和了稀泥,心中不知如何烦闷呢,若再见着了殿下的东西,没病都气出病了。
明日送东西的差事难办喽。
躺在榻上的温良玉竖起耳朵,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圣上不想管,皇后都没办法见卫融一面,这桩案子能做主的只有裴持一人。
温良玉打量了他一眼,冷脸冷心,怎么看也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可距离侯夫人所给期限只剩下五日。
她敛眉,陷入沉思。
裴持看着榻上耷拉起眼的白兔,眼底浮起笑意,转身离开了。
此夜温良玉睡得不太踏实,做了一夜的怪梦,梦中身份暴露,所有人都说她是妖物,要将她架在火上烤死,她一身兔毛很快就被烧焦了。
直至天边泛白,她拧眉惊醒,晃了晃脑袋,才略微驱散了些脑中堵闷。
伸展着四肢,便轻车熟路地从窗边钻出去了。
*
卫府芙蓉院内,叶宛妙在屋内来回踱步,柳眉紧蹙,面色难看,指尖将锦帕搅得发皱,心快要提到了嗓子眼。
汤嬷嬷快步进来,递上了一个宽心的眼神:“成了。”
叶宛妙猛地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她脚步微微有些虚浮,撑着椅沿坐下,可脸上的神情倒不像高兴,更多的是惶然不安。
五年过去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有了灵姐和团哥,执掌中馈,后院里也没闹心的妾室,可偏偏温良玉又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冲着她笑。
像是回到了原点。
她紧抓着木椅,又不确定地抬眸:“真的死了?”
“夫人放心,老奴特意吩咐他们将棺椁钉死了,饶她是大罗金仙,这次也绝不可能再出现。”
汤嬷嬷奉上一杯热茶:“昨个夜里侯夫人进宫见皇后了,可底下人拿了凤印到大牢要见三公子一面,都被赶出来了,侯夫人便又递帖子去东宫,迟迟未得召见。”
她咽咽唾沫,有些怕:“三公子不会真的出事吧?”
叶宛妙心不在焉地听着,声音疲软无力:“有皇后保着,不会出什么大事,至多受些皮肉之苦。”
“待会你派几个有眼色的丫鬟散到街上,就说前几日回来的温良玉是个来打秋风的冒牌货,害怕身份暴露,自己跑了。”
“母亲那边,记得捂死了,千万别传到她耳朵里。”
她焦灼地吩咐着,生怕漏了一点。
“还有那个春雨,想法子处理了,别留下把柄。”
汤嬷嬷一声声应下。
确认自己算无遗策,叶宛妙才稍微平息了些心间恐慌,垂眸低喃道:“只要她死了,我就永远是卫三夫人。”
*
公主府内,已经来了好些贵女公子。
我朝男女大防没那般严苛,如今府内庭院大开,丫鬟仆役又守在一旁伺候着,顾忌便更少些。
几人站在一处,衣袖翩跹,髻发香影,言笑晏晏,端庄又矜贵,可无论是谁,余光却都落在了府门上。
听说前几日的卫家百日宴上,死了五年的温良玉回来了——人死了哪有复生的?没人相信。
可凡是去了百日宴的宾客,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似作伪,所以今日没几人有心思赏花,都等着赏人呢。
不过这隆冬时节有哪家会办赏花宴,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这永嘉是为了温良玉而办的正名宴。
“永嘉公主到。”
小太监尖声唤道。
很快,在宫女簇拥下,缓缓走出一个张扬女子,她并无什么繁琐装束,只穿了件朱红束袖单衣,发髻随意盘起,身上每一处都不符合礼数,可混在她身上却适宜得很,只稍一站,便让人觉出身上的英气。
众人屈膝见礼。
永嘉散漫地扫了圈,蹙眉道:“还没来吗?”
太监禀道:“温娘子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还有一刻钟才开宴,殿下不妨再等等。”
永嘉有些不耐,可还是轻轻颔首,忍着脾性等了。
贵女中有人低声惊诧道:“永嘉殿下竟也有这般好耐心的时候?”
身旁人瞥她一眼:“刚来京城没几年吧。这永嘉殿下和温娘子关系极为亲厚,连剩下几位公主都比不了。”
说话的是今年刚随父进京的陈氏,陈语山,听到这话,她悄悄看了眼永嘉。
永嘉正和身旁小太监说着什么,也不知是哪句话惹得她不高兴了,她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提脚便踹,那太监疼得嗷嗷叫。
能让满身反骨的永嘉耐性子等的女子,定不是寻常之辈。
她在心中描摹着温娘子的形象,然后认真总结道:“那这位温娘子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身旁人意味深长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
永嘉在场,没人敢大声说话,喧闹的场子一下冷了起来,只得闷着脑袋悄声私语。
“怎么还不来?”
永嘉神色间隐隐有些急躁,抱怨道。
可谁都看出,她神色间并无半分责怪之意,除了想见人的迫切外,还隐隐洋溢着喜悦。
永嘉在椅子上坐不下去,站了起来,慢慢往府门靠近,几乎快走出去了。
终于,一辆华贵马车悠悠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