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真是思虑周全。”
余下的宣纸被沁出了墨印,温良玉理好笔墨,顺手将碗中的清水倒在盆栽里,水流涓涓,润湿了松软黑土。
她眸光微闪,似是感叹道:“记得以前和永嘉一块念书时,她常常旷课,父亲便罚她留堂练字,还必须得将满满一碗清水用干净,我就帮着她,悄悄将水浇到盆栽里。”
“没过半年,书房里的花草全都被淹死了,父亲发现后,气得不轻,还告到了圣上那处。”
“我和永嘉被罚了几月不能外出。”
春雨接过信笺:“没想到温娘子以前也做出这种事。”
“哪个学生念书时没做过些坏事呢,只要能改,便也不算什么。”
春雨心中犯虚,捏紧信笺边角,讪笑了笑,道:“娘子说的是。”然后主动上前收拾起了案牍,她心里打着鼓,见着温娘子悠闲坐在窗前,没发觉她的异样,才斟酌开口:
“温娘子在外流落五年,又得过一场重病,定是需要好生将养身子的,奴婢方才去了膳房,让他们做了燕窝,待会给娘子送来。”
“你有心了。”温良玉朝她笑了笑,随手翻阅起书来。
春雨回了句,便寻着借口离开。
等走出了望舒楼,到了湖畔,她环顾四周,屏紧呼吸将怀中的信笺拽出来,沿着上面的封蜡小心拆开。
信上字迹清秀,匀称端正,简单说了这五年来被神医所救的事,没什么不对。
春雨松了口气,警惕地扫了圈四周,见着无人,便将信笺捏成一团,抬手刚想抛入水面,转念想到温娘子天真单纯的模样,有些心软。
手臂在空中停滞许久。
她叹了口气,终究垂下。
罢了,只是一封信,算不了什么。
反正温娘子也活不长了,便送到永嘉公主府上吧。
*
隆冬凄冷,酉时刚至天色就隐隐暗了下去,几缕风钻着窗户缝,吹动了床角挂着的铃铛,声音不大,可却显得阴恻恻的。
春雨进时,便看到了铜镜前的温良玉,穿了件单薄寝衣,柔顺墨发垂落至腰间,昏黄烛火衬得面色愈发柔和温婉。
她收回目光。
“娘子,燕窝到了,喝下便早些歇息吧。”
燕窝端至温良玉面前,打断了她梳发的动作,她侧首笑道:“放那吧,我待会再用。”
春雨还想再说什么。
“对了,永嘉那边可有给我回信?”
春雨只得将话咽下,暗恼自己忘了这岔,忙道:“有回信,奴婢这就给娘子拿。”
说完,便匆匆到了外间。
等她回来时,温良玉已经躺在了床上,揉着额角,极为困倦的模样,而桌上那碗燕窝干干净净,已经被喝光了。
“春雨,不知怎地,我忽然有些困了。”
她松了口气,将信递过去。
“那娘子看完信后,便早些睡吧,奴婢先退下了。”
温良玉“嗯”了声,莹白玉指拆开信封,垂眸扫着上面内容,似瞧见了什么好玩的,唇角不自觉翘起。
春雨捧起空碗,缓步出去,回首瞧了眼床上孱弱的人。
也是个可怜人呐。她暗想。
约莫半个时辰后,阴云渐散,整个望舒楼陷入了沉寂,听不见什么声响。
主屋已是一片漆黑,门外,春玉悄声而至,附耳贴上,试探唤了声:“温娘子?”
将房门推开条小缝,她走了进去。
床幔轻飘,一截莹白细腻的手腕垂落在床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温娘子?”春雨抬高了声音,又唤了好几声,见没回她,才彻底放下心,走到床边。
透过朦胧床幔,打量着温良玉恬静柔顺的睡颜,她叹了口气,“娘子也别怪我,这是叶夫人的命令。”
“她不想让娘子和永嘉公主见面,逼着我给娘子下药,想将您送回冷桂山的棺椁里。”
“五年前娘子都被害过一次了,如今叶夫人执掌卫府中馈,又刚生了个哥儿,早就没了娘子的容身之地,就算没有我,以后也有旁人要您的命。”
春雨也不知在说给温良玉听,还是在自我安慰。
时辰快要到了,她不能再耽搁,俯身刚要将人拽起来。
忽而,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她的臂弯。
春雨头皮发麻,颤着看去。
屋内没燃烛火,只能借着外面几缕月光辨清人影,本该被迷晕的人漠然睁眸,瞳孔内部泛起诡异的红光,一眨不眨地落到她身上,然后缓缓扯动唇角,露出了温柔的笑。
“春雨。”
“你终于来了。”
春雨瞪大眼睛,腿软,转身便想跑。
可臂弯却被死死拽住,那只看起来纤细的手腕像是藏着无穷的力量,死死箍住她,竟动弹不了一丝。
“跑什么?”
她这才后知后觉,为何叶夫人如此忌惮这位看似柔弱的孤女。
温良玉自幼与皇子公主相处融洽,熟谙宫中之道,在温家多年没让任何妾室登上她嫡母的位子,怎会是旁人口中的良善之辈。
她错了,错得离谱。
温良玉抿唇轻笑,施施然拿起锦帕,指尖稍微用些力,便将方寸大乱的春雨按得摔倒。
春雨求饶道:“温娘子,您饶过奴婢吧!奴婢也是无奈之举啊!若奴婢不这么坐,叶夫人会要了奴婢的命!”
温良玉眉尖轻挑,温声张唇:“可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
她捏起锦帕,动作轻柔雅致,像是在捻花饮茶,缓缓捂在春雨的唇上。
“你要感谢自己,真将信递去给了永嘉,才让我得了这迷药,若是你连信都没递,我没有迷药,只能折去你的命换我的命了。”
春雨眼底一片惊骇,无声呜咽着。
不过顷刻,她便软了身子,晕倒在地。
温良玉随手扔下帕子,笑意尽消,冷睨着屋外动静。
这两日望舒楼附近有不少途经来办差的丫鬟婆子,时不时往里面张望,正对着窗的东面来了好些人修缮园子,还有最外围的护院,也多了不少。
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窥探清楚。
叶宛妙为了对付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她嗤了声,伸展着腰身,将春雨的外裳扒下,换上寝衣,将人塞到被褥里。
做好一切后,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开始涌动,蔓延四肢,手背上很快冒出白色绒毛。
眨眼间,人形变幻,一只软糯可爱的兔子趴在了地上。
今夜的望舒楼注定不会安生,她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找个僻静角落等着,可转念又想到在东宫听到的那句话。
——“若是寻不到,你便去领板子吧。”
与她有什么关系。
温良玉咬咬牙,东宫是真对这兔子上了心,若今夜再去,肯定难以脱身,她应当避开风险,安生地待着,等到天亮前出府找永嘉。
想着,她索性趴在柜子后,闭目假寐。
过了一会。
她睁开眼,重重叹了口气,暗骂了自己几声,然后认命似地钻出了窗户。
钻出卫府后墙的狗洞,奋力向着东宫奔跑。
她走后没多久,静悄悄的望舒楼里走进了几个婆子,猛地推门而入,见着床上昏睡过去的人,直接将人抬起来,直奔卫府后门,塞到了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汤嬷嬷在后门等了多时,瞥了眼软绵绵的女子,便吩咐道:“天亮前,将人送到冷桂山上,记得将棺椁钉死了,夫人不想再见到这张脸。”
“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来的人是个冒牌货,早就被卫府赶出去了,听到了吗?”
几个婆子连忙应声。
月色下,马车嗒嗒快行,沿着无人小路直往冷桂山而去。
***
东宫内,几个全身黑衣的兵卫跪在地上禀告。
“卫府将人送到马车上后,便直奔冷桂山,属下悄悄到马车上看了一眼,不是温娘子,是那日与她一起来的丫鬟。”
“哦?”
裴持掀起眼帘,“那人去哪了?”
兵卫僵了瞬:“属下不知,望舒楼似乎并没有温娘子的身影,可守在那的兄弟也没瞧见她出来。”
“所以,她是在你们严密监视下,平白消失了?”
他缓缓启唇,语气轻淡却暗含冷意,直迫得地上兵卫俯首跪下。
瘦削少年立身站于庭前,抬眸看了眼天上圆月,如往常数年般一般无二。
半晌后,他道:“此事有蹊跷,继续查。”
几个兵卫这才松了口气,道了声“是”,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
裴持敛眉思忖半刻,抬手,指腹摩挲着那串玉珠,触感圆润冰凉,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安。
向前迈了一步。
他静看着院中的凄惨荒草,石板小道,和栽在角落的松竹。
不知怎地,十几年来无甚趣味的景色竟在这刻横生出了色彩。
簌雪渐下,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一身单薄的深蓝锦衣被凛冽寒风吹得飘起,在空中划出弧度。
所思所念,全是关于一人。
心被她锁牢了。他想。
他又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忽而,有宫女匆匆跑上前,神色间满含喜色,禀告道:“殿下,那兔子寻到了。”
可听到这话的裴持却猛地皱起眉,脸色陡然沉了下去,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被验证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