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牢外,寻常严密防守、列兵巡逻的地方,如今只有两个侍卫守着,见着他们并无半点意外,恭敬行礼。
温良玉心急如焚,径直往里走。
裴持缓步跟着。
可没走几步,她就蓦地顿住,怔在原地。
由此望去,漆黑幽暗,狭窄过道燃着烛火,摇晃着散发光亮,一眼看不到底。
牢房挨得极紧,道道栅栏里关押了好些犯人,恹恹地躺在草席上,身下是粘稠凝固的污血,处处透着死寂的意味,可除此之外,这里竟无一个狱卒。
偶尔响起几道痛苦的呻吟外,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她没想到,裴持权柄重到如此地步,竟能调开所有狱卒,畅通无阻。
距她几寸之地的牢房内,躺着一面目全非的男子,皮肤上全都是被烫得血泡,混杂着被鞭笞的痕迹,似听到了动静,他费力转动着一只完好的眼球,似是地狱内攀爬上的恶鬼,狰狞又骇人。
裴持眉尖微皱,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解释道:“此为死牢,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审问的手段便凶残了些。”
温良玉脚底发麻,颤着手,指向那犯人。
“这、这、这是犯了什么罪?怎地被打得这样掺?”
他神色不变道:“此人是安亲王近身的大太监,借着安亲王的势,卖官鬻爵,贪污数万两白银,□□妇女,残害百姓性命。只是孤并不过问死牢事务,审问之事都是底下官员做的,许是嘴难撬开,这才打得凶了些。”说着,又轻啧了声,似有些同情:“的确有些过分了,竟打得了这样,孤都有些不敢瞧他。你若不忍,孤以后会让他们收敛些的。”
“不、不用了,查案的事、我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温良玉胡乱摇头,垂着脑袋不敢再看,径直往里面走去。
直到她走远,裴持才淡淡转眸,漫不经心扫了眼牢内那人,眼神无波无澜,似乎只是随意打量。
可那疼得痉挛的犯人竟在这一刹陡然僵住身子,身上已经坏死的皮开始剧烈抖动,受刺激般捂住脑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裴持收回视线,掩住眼尾流露出的几缕冷光,缓缓走到那倩影身侧。
像是个守护神似的,有他在旁,那些犯人没胆抬眼,佝偻着腰蜷在角落里,死死咬住唇。
温良玉突然了想到什么,瞪大眼睛看他:“卫融不会也被打成那样了吧?”
裴持唇角弧度微滞,袖口内指尖蜷了蜷,才若无其事道:“自然不会,卫融是温娘子的夫婿,孤自然会好生关照他。”
“关照”两字声调微微加重。
“那便好,那便好。”温良玉总算松了口气。
很快,两人便停在卫融牢房前。
牢房不大,比其余的倒是明净利落不少,稻草也是干爽的。
卫融穿着身干净的囚衣,半躺在角落里,白净的脸上沾了些草灰,身上倒没什么明显伤口,只是看着精神不大好,奄奄喘息着。
温良玉只在意他是不是还活着,见到胸口起伏,便安了心,低声唤道:“融郎!融郎!”
叫了好几声,卫融都没有反应。
一旁的裴持静静站着,听着她柔柔的呼唤,神情未变,可眼底的阴翳不受控地窜动,整张脸更显晦暗阴冷。
温良玉莫名有些冷,打了个寒颤。
“孤有钥匙。”裴持从袖口拽出钥匙,丢到她怀里。
动作间隐约掺了怒意。
温良玉只觉他莫名其妙,脾性比冬日阴晴还难定。
裴持冷声道:“孤在外面等你,只有一刻钟。”说完便往外走,忽地又顿住,拽下身上大氅,扔到她怀里:“牢里阴气重,披上,免得鬼上身。”
她就站在原地,抱着钥匙和大氅,眨眨眼睛,实在不解。
这怎么又生气了?
她想不通,便抛之脑后不管,用钥匙开门,忙不迭推了推半昏死的人:“卫融!快醒醒!”
只这一推,卫融额间立刻冒出了密密细汗,是生生被疼醒的。
目光无神,辨认了好久,才哆嗦地出声:“玉娘?”
“对,是我。”温良玉皱着眉:“你怎么了?”
卫融强撑起精神,拽着她的衣角,眼眶含着热泪:“玉娘!你一定要救我出去!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救救我!”
温良玉扫他一眼,轻轻扒开他的袖口,手臂完好无损,并无外伤。
可卫融喉间却发出了痛呼,神情不似作伪。
她若有所思地垂着眸,忆起温父提过,牢中在审一些特殊犯人时,为避免留下外伤惹人诟病,便研制了些厉害手段,例如隔皮敲骨,内脏移位……极其狠辣凶残,有人甚至生生疼死。
恐怕是底下审案的官员没听裴持的命令,偷偷动了私刑。
不过……与她何干?
她盼不得有人能教训教训卫融呢。
温良玉装作没看到:“融郎,安亲王此次必死无疑,你牵涉其中,死罪难逃,只有你将所有事情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救你出去。”
“什么事情……”他满脸茫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妙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和王爷吃过几次筵席。”
“可你在筵席中给安亲王介绍的商贾,却帮着王爷贪污赈灾款。单品这一点,就足够定你的勾结之罪了。”
卫融满脸惊惶,竟呜咽着哭出了声。
他本就是一被卫府保护长大的文弱书生,从未经过什么风雨,这次入狱折去了大半条命,早就撑不住了。
死罪两字,压垮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反复念叨着。
温良玉看着他绝望的神情,神色平静淡然,没露出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还不如街上随意的一个陌生人。
直到卫融哭得头晕目眩,快要昏厥。
她才慢慢勾起唇角,眼底闪过暗芒,紧盯着他面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温声诱导道:“融郎,我能救你,只要你听我的,你就能活命。”
卫融一怔,呆呆地看向她。
窗棂投射出莹白光线,笼罩着她如玉似的脸颊,为她盖上了一层近神的光辉,温婉绰约,高高在上。
“融郎,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她的笑意扩大,柔和的目光淡淡垂落,似幽深山林中的魅妖,在无意间摄人心魂。
卫融仰起脑袋,眼里只剩下她的身影。
她的眼里终于多了些悯意,恩赐似地轻抚他的脸颊,温柔启唇:真乖。”
指腹滑过,擦去些许灰尘和泪水。
她笑着,语气如轻盈羽毛般飘落,充满欺骗性:“告诉我,安亲王的赃款藏在何处?”
***
温良玉走牢房时,刚好一刻钟。
过道凄冷,充斥着血腥味,刺鼻难闻,住着的囚犯没一个手上干净的,满身煞气,见着她无人相护,转着眼珠大胆地审视她。
温良玉自认见过不少古怪事,还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应当不该怕这些寻常人,可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心口怦怦乱跳。
她胡乱收敛余光,强撑着定住心神,加快脚步。
终于,快要走出去了。
尽头有一人静立着,玄衣隐没于黑夜中,眸色冷淡,周身威压沉沉落下,引人生惧。
可温良玉像是看到了救世主,杏眸一亮,快跑到他身旁。
就在快要跑出牢房时。
在她侧旁,那位面目全非的大太监嘴唇翕动了下,竟猛地扑到栅栏上,从缝隙中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直往温良玉身上抓。
“救救我!救我!”声音嘶哑凄厉,似是野兽嚎叫。
身上那件大氅沾上了一道鲜红的掌印。
“啊——”
温良玉被吓得尖叫,脸色煞白着,全身发软撑不起力,将将要跌下去。
纤细腰身忽地被揽住。
她落入裴持的怀中,怔怔抬眸,入目便是他高大的身影,眼尾狭长,挟着暗光,遮去了栅栏内的“厉鬼”,将她藏于一片阴影。
少年眼尾微垂,刚想出声安抚,怀中人不安地动了动 ,指腹擦过脊背,一点点往下,直置瘦削腰间。
染着暖意的馨香似有若无,钻入他的鼻间,顺着胸口入了心肺,冒出涟漪。
他身子微僵,怀中是一片绵软,和冷硬的胸膛紧紧相贴。
两人的距离近到,只要他一低头,便能噙住那泛着湿意的红唇。
那双鲜少掺杂情绪的眼睛在那一瞬暴露出了所有——爱慕、贪婪、**、馋连,以及想将她吞吃入腹的渴望。
隐忍了五年,乍然失而复得。
他早就不受控了。
那带着危险意味的气息朝温良玉铺散开,将她紧紧裹挟在这一小小怀抱中。
她眼睫颤动,鸦黑的眼眸从惊慌转变成畏惧。
裴持只看着她,最终沉沉地吐了口气,哑声道:“别怕。”
他要徐徐图之。
他要心甘情愿。
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
这点,连一丝缝隙都填不满。
温良玉也察觉到这过于亲昵的姿态,脸颊通红,咬唇挣脱开那怀抱,略过他匆匆跑出牢房。
裴持站在原地,指尖的触感还未消散,垂着眸,似在怀念。
默了几瞬,他终于回过神,淡淡瞥了眼牢中那太监,才抬脚离开。
牢房外,温良玉垂着脑袋,将玄色大氅递给他。
裴持没接,反道:“你的披风呢?”
“给、给卫融了。”她还有些别扭,不敢看他:“牢中太冷,他会冻死的。”
“……呵。”裴持眼底几分旖旎瞬间消散,咬牙道:“温娘子还真是心善啊。”
“这还给殿下,妾身先走了。”
裴持转眸:“孤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温娘子扔了吧。”
顿了顿,他又道:“毕竟孤不比卫融,身子那般差,冻上几日就能丢了命。”
这话落在温良玉的耳朵里,颇有些阴阳怪气。
她不明白。
索性将大氅披回,道:“殿下乘马车回去把,妾身的丫鬟在外面等着,便不与殿下同行了。”
裴持一言不发,沉着脸上了马车。
独留温良玉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那马车快速离开。
……真是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