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渐晚,天边明月将露不露,几缕银光隐约从云际照下。
屋内账册被堆放在一块,纸上字迹清隽有力,隐约可见几个人名。
温良玉垂眸,出神地想着什么。
花念捧着铜盆,蹑声而入,弱声道:“娘子,奴婢伺候您就寝。”
她终于回过神,吩咐道:“不用了,你退下就是,我觉轻,稍微有些响动便会被惊醒,夜中你也不必守着。”
花念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屋内只余温良玉一人,烛火幽幽,映出一道倩影。
她随手将桌上纸张收拢好,倾身,熄灭蜡烛,在月光笼罩下向床边而去。
光影绰约,单薄寝衣随步伐晃动。
一步为人,一步成妖。
一只白兔跳进被褥,静听了会四周动静,便沉沉睡去。
此夜,她未去东宫。
***
翌日细微叩门声响起。
温良玉微微蹙眉,瞧见天光后,心神蓦地紧绷起来,待垂眸见到人形的手时,才松了口气。
“进来吧。”
花念小心地推门而入,“娘子,奴婢伺候您洗漱。”
温良玉轻嗯了声,坐起身道:“今日酉时前我要去一趟东宫。”
“奴婢明白,到时会吩咐好府内车架的,可还有旁的需要奴婢准备的吗?”
温良玉摇了摇头:“你不同我一道去,我有旁的事要交代你。”顿了顿:“会写字吗?”
花念愣着点了头。
“桌上那些纸是这半年来与融郎有过来往的江南富商,你待会便出府,照着这些富商的字号,在京城一家一家寻他们的铺子,再细细记下情况。”
“出门前以我的名义从管事那支些银子,若有人发现,你就充作客人,进店看上一圈,随意买些东西,别叫人瞧出你是卫府的人。”
花念脸色有些白,指尖扣着铜盆:“奴婢、奴婢做不好的。”
“还没做怎知做不好?”温良玉抬眸,盯着她不安的眼睛,语气微沉:“花念,难不成你只能做个伺候人的奴婢,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花念怯生生低下头,“奴婢、奴婢……”
“罢了。你若不愿,我吩咐旁人就是。”温良玉打断她,声音轻淡,虽听不出喜怒,却隐约有些失望。
说着,便将一旁的外衫披在身上,向屋外扫了圈,准备唤旁人。
花念以前只是个扫外院的粗使丫鬟,软弱又胆小,常被旁的丫鬟欺负,这次依侯夫人的命令,让她们到望舒楼看住这位温娘子,才有了进内院伺候的机会。
昨日十余人中,所有人都铆足劲想得温娘子青眼,贴身跟在她身边。
这样,既对侯夫人有了交代,往后也能跟着温娘子,都是不错的门路,而她则被挤兑到了最偏僻的角落,捏着凉帕擦地,一双手冻得红肿。
可偏偏,温娘子叫住了她,让她去办了件顶重要的差事。
依照规矩,这便是默认她做贴身丫鬟,再也不用做那些粗活了,若侥幸成了温娘子的心腹,还有机会得了卖身契,变回自由身。
花念死死咬着唇,终于迈出了心底那步,“奴婢愿意!”又腾地跪下:“还请娘子将差事交给奴婢,奴婢定不会让娘子失望。”
温良玉眉尖轻挑,唇角浮起笑意:“好,那便你去。”说完,还是有些不放心,细细嘱咐道:“若被发现了也无妨,算不得什么大事,至多被送回卫府,不用害怕,总归有我给你撑着。”
花念颤着眼睫,喏喏应下。
这日过得颇慢,晴了一日的天色也阴沉起来,晌午刚过便落了雪团,将天地蒙成素色,乌蒙蒙的一片。
仆役早早挂上了红灯笼,让只剩下灰白的天地多出些亮色。
申时刚过,温良玉孤身出了望舒楼,即便撑了伞,浅青色大氅也渐渐被横飘的霁雪盖了一层。
刚至卫府大门,便碰上了步履匆匆的吴管事。
吴管事躬身道:“温娘子这是去何处?怎么不带丫鬟?”
温良玉笑道:“只在府外转转,便让丫鬟在外面等我了。”说着,她望向吴管事身后的一行人,好奇道:“这些人是?”
吴管事叹了口气:“这是奴才刚请的大夫。今日二夫人也不知吃了什么发物,一早起来满脸都是红疹,晌午过后又开始头疼恶心,用的药也全吐了,受了好些罪。”
温良玉垂眸,语气满含怜惜:“那还真是受苦了。管事快去吧,别耽误了孟姐姐的病。”
吴管事忙不迭应声,刚迈步又想起什么,将手中灯笼递给她道:“天黑了,温娘子还是拿着灯吧。”
温良玉笑着谢了声,提灯而行。
那道浅青色身影一点点没入大雪中。
***
东宫内,一道瘦削身影立于窗前,风雪簌簌,掺杂着呼啸风声,将侧旁几株翠竹摇得颤动。
裴持穿着金纹大氅,身量修长,挡住了殿内绰约烛光,眸光懒散掠过院中光景,一瞥而过,不掺情绪,可内里却藏着点点晦涩。
风雪愈大,天地冷寂,与他融为一色。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殿外,院中,有人提灯而来,青衣蒙雪,手中一点鲜红,蓦地闯入他的眼帘。
只这一刻,他身上外露的锋芒尽敛,眼底戾气消散,升腾起点点柔情,唇角挂起若有似无的轻笑,恰如树梢积雪迎光而融,化作一汪澄澈春水。
温良玉刚入殿便听到一声轻笑:“距酉时还有半个时辰,温娘子怎地来得这般早?”
裴持行至她身侧,眸光垂下,忽地落在她湿透的裙角上,眉尖微不可查地皱起:“你是走来的?”
温良玉行完礼后,才察觉半湿的衣裳,浑不在意道:“本就没多远。”
裴持紧抿着唇:“来人,带温娘子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用,还是正事要紧,这衣裳一会便也干了。”她连忙摆手道。
裴持压着眼尾,声线愈冷:“卫融一时半会死不了。大牢本就阴冷,你若穿着这衣裳过去,定会染病。孤可不想带一个病患回来。”
温良玉一噎,摸了摸冒着寒气的袖口,也知不大能见人,只得呐呐应声。
她本就是算着时辰来的,一刻钟也不想耽误,急匆匆跟着宫女去换衣。
宫女做事规矩谨慎,一层层为她换上衣裙,动作极慢。
温良玉见着这慢吞吞的动作,心中更加焦灼难安,可身旁的宫女垂着眸,还在认真为她的里衣打着结。
她忍不住催促道:“随意系上就是,动作快些。”
宫女一愣,这才加快了手中动作。
可这衣裙华美精巧,穿戴起来也极为繁琐,还是耽误了不少功夫。
等到她匆匆回到裴持那处,已过了一刻钟。
裴持坐在桌旁,见她疾步而来,不紧不慢地递上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温良玉没再拒绝,免得再扯出口舌之争,连忙接过,囫囵几口便喝光了,难喝到她说话都有些结巴:“殿、殿下,可以走了吗?”
“不急。”
裴持终于起了身,将一件月牙白的大氅递给她:“披上。”
她连忙拢在自己身上,又看向裴持:“可以走了吗?”
裴持眉尖微挑,轻叹了声,掺着些若有似无的无奈。
忽地,他走近几步,垂着眼睫,指腹勾起松垮的系带,微微俯身,为她仔细系上。
温良玉一怔,刚想后退,却抵不住他系带上传来的力道,微微一踉跄,后退反而成了前进。
两人距离越发近。
裴持哑声道:“别动。”
她抿着唇,别扭地挪过脑袋。
偶尔能感受到他喷洒而来的热气,与她的呼吸缠绕。
许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裴持眉尖微蹙,指尖顿了良久,才慢悠悠地继续捏住系带两端,让厚实的狐裘紧贴那截莹白的脖颈。
系完后,他掐着系带,身形不动,维持着前倾的动作缓缓扫过清丽的面容。
抬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眼神幽暗,暴露出难以遮掩的侵略性,似蓄势待发的猎手,万事俱备,只静等猎物落网。
温良玉脸颊发热,指尖无意识扣弄着袖口,颤声道:“殿下,系好了吗?”
他这才松开系带,唇角微微翘起,有些意犹未尽:“系好了。”说完,便迈步而出。
她垂首,胡乱理了理衣袖,忙不迭跟在他身后。
东宫外,张瑞在马车旁等候多时,见着两人,便躬身行礼。
“殿下,大牢那处已经准备好了。”
裴持颔首。
温良玉只当此行不能惊动旁人,是特意调开了狱卒,默声上了马车。
马车狭窄,温良玉紧靠着车厢,心中暗自思忖着时辰。
从此处行至大牢要一刻钟,加上先前耽误的时辰,到那正好是酉时,而距她变身只剩下半个时辰。
进出大牢至少要耗上一刻钟,只有将和卫融见面控制在一刻钟内,她才有足够的时间找地方变身。
稍有不慎,她甚至会当着裴持的面变成一只兔子……
她的眉尖皱得越发紧,带着化不开的愁绪,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的裴持半阖着眼,神色淡淡,好似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却在某一个拐角,身旁人探脑去瞧到了何处时,弯了弯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