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阴风吹过,夹杂着丝丝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汤嬷嬷打了个寒颤,干笑道:“夫人膝下有灵姐,还有团哥,温娘子再怎么厉害,在府里也是越不过您的。”顿了顿,“三公子这几日不在府里,夫人夜中也睡不安稳,正巧谕晖道人快要闭关出来了,夫人不妨邀他身边的小童入府住几日,镇镇阴气。”
传闻这谕晖道人出生时方圆百里鸾云环绕,彩光倾注,被当场断言为百年难遇的术法奇才,后随师入山苦修,自先祖那年起,便鲜少现于人前,距今已过一百多年。
坊间说他鹤发童颜,深藏不露,一双墨瞳能辨万千妖邪,驱凄怨鬼祟,曾一掌劈死与天齐高的妖兽,斩杀与海同宽的鬼怪,镇守四方安宁。
不过百姓倒也没真见过什么妖物,只是喜新奇事物的本性使然,将这流言越传越邪乎。
谕晖道人不理世俗,常居荒野,宫中的面子都不常给,更遑论应一个侯府的邀约,能请他身边的小童入府驱邪,已是偌大荣光。
叶宛妙赞同点头:“是得好生驱驱卫府的晦气。”
“不过这谕晖道人脾性孤僻,只怕不会轻易允诺这种尘世俗事。先派人去送请帖吧,便说府中有妖邪。实在不行,找些僧人念念经书也是好的。”
汤嬷嬷应下,又道:“那春雨被关了一夜,没想到还留了几口气……夫人想如何处置?”
叶宛妙捏捏胀痛的额角,烦躁道:“你定夺就是,别留下话柄。”
汤嬷嬷了然,搀着她刚走到芙蓉院门口,就听到一道哭腔:
“母亲——”
卫灵身量刚超过叶宛妙膝盖,小脸挂着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了?”叶宛妙声线柔了些,可却沉着脸,皱眉扫视紧跟上前的丫鬟婆子,吓得她们立刻跪下。
“母亲,我想要一只兔子。”卫灵拽着她的袖口:“可过了这么久,她们都不肯给我!”
“兔子?”她疑惑道。
丫鬟连忙回禀:“那日团哥百日宴,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兔子,被姑娘瞧见了,便想带回院里养。”
叶宛妙皱眉,话中带着怒意:“那就派人抓回来,不过是只兔子,也值当灵姐哭一场。”
丫鬟怯怯低下头,“那晚太子刚好经过,便将兔子带走了。”
叶宛妙一怔,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吩咐道:“那就再买几只兔子回来。”
“那不一样。”卫灵不满道:“那只兔子很漂亮,脑袋上还有个月牙形的红印,和其它兔子不一样。”
叶宛妙有些无奈,蹲下身抱起卫灵,细声哄她回了屋。
***
温良玉刚回望舒楼,便看到了吴管事,身后还跟着好些丫鬟。
她微微挑眉:“这些人是?”
吴管事的态度比上次恭敬了不少:“这些都是侯夫人特意让奴才送来的。”
温良玉笑了笑,随手捋着耳后碎发,柔声道:“母亲有心了,不过我这院子里的人够用的,不用再麻烦吴管事。”
吴管事道:“上次那些人是府里新来的,不懂事,惹了娘子不快,奴才已经差他们去外院好生学学规矩了,这些人都是奴才亲自精挑细选,明事理的,定是会尽心伺候娘子。”
温良玉没再拒绝,微微颔首,便让她们入内。
没到半日,她就发觉这些丫鬟婆子果然不一样,做事仔细周全,从不乱瞟乱瞧,看似是极好的尊主奴才。
温良玉不动声色地推开窗户,扫了圈廊前的丫鬟,轻声笑笑。
这尊的是哪个主就不知晓了。
倒比叶宛妙送来的那些人道行深。
这府里的每个人都贴着两张皮,一张对内,另一张对外,面上装的兄友弟恭,实则为了侯位恨不得兵刃相交。
侯爷早些年便说侯位相传不讲嫡庶,只论才干,侯夫人怕侯爷不快,明面上做个中间人,实则是藏得最深的,连带着她手底下的也个个是人精。
这里面……谁是她的人呢?
温良玉打量了会,随意朝着个丫鬟招了招手。
那丫鬟一愣,小跑上前:“温娘子。”
“叫什么?”
“奴婢花念。”
温良玉点了点头:“你去将这半年内卫府来往交际的账册拿来。”
花念一愣,呆呆地“啊”了声,慌乱道:“这,账册在叶夫人那处,奴婢……”她抿着唇,满脸为难。
“你去就是,便说是我要的,为给融郎脱罪。”
花念犹豫地应下,在原地踌躇良久才抬脚。
温良玉盯了她背影良久,心中暗自肯定。
这丫鬟不错,够笨。
约莫一个时辰,花念终于抱着账册回来了,身后却跟着孟氏。
冷风湿凉,屋内炭火倒还算足。
温良玉穿了件月牙白外衫,坐在案牍前,垂眸沉思着什么,如玉节似的手指无意识触着毛笔,一下一下,神色却是淡淡的。
花念进屋,苦着张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温良玉察觉到动静,抬首道:“怎么了?”
“奴婢到芙蓉院时,孟夫人也在,听说娘子想要账册,便来拜访娘子了。”花念做足了挨骂的准备。
温良玉没说什么,只站起身道:“请孟姐姐进来。”
正说着,孟若岚推门而入,随手将宝蓝罗纹大氅递给小丫鬟,露出里面的海棠金纹小袄,髻间金簪曳动,显得通身珠光宝气。
这装扮,委实张扬了些。
不过她转念想起,这卫融被关入大牢,卫二郎又官至四品,府内没人能压住二房,依着孟氏的性子,张扬些也正常。
“我就知晓温妹妹是个有福的,五年前经了那么一遭,如今也安然无恙回来了。”孟氏方才在芙蓉院憋了一肚子气,愤愤离开时却碰上了花念去要账册。
因着掌家权,五年前孟氏与温良玉关系并不好,还起过几次争执,不过遇上了面上仍和和气气的,也从未因此苛待过二房。
而叶宛妙生于国公府,压了所有人一头不说,手段又强硬。这隆冬渐深,她竟要折减二房炭火,省下银子给卫三郎周旋。
孟氏早就看不惯如今的卫三夫人了,心中略一计较,自然觉得温良玉好些。
脾性温和,没甚手段心计,好拿捏,若是留下,也能挫挫叶宛妙的威风。
此行,她是过来示好的。
温良玉亲自为她倒了杯温茶,柔柔道:“也是侥幸,若不是遇上了个心善的神医,我定是回不来的。”
孟氏以往不喜温良玉这软面似的性子,如今跟叶妙宛一比,却觉得哪哪都好,笑着道:“那也是你命好,有此际遇。若换了旁人,哪怕在棺椁里还剩了一口气,也没那福气遇上神医,要生生憋死的。”
说完,她这才意识到不对,神色一僵。
温良玉眼睫微颤,强抿出笑意:“当年我得了重病,本就时日无多,府内急着将我下葬也是常理。”
“可、可我实在不敢想,若没遇到那神医,我会不会真的死在那棺材里。若真那样,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病死的,却不知我活生生在棺材里憋死了。”
“是不是,只有那样,才能遂了一些人的愿。”
她满脸害怕,小声抽泣着,又捻起帕角,擦着并不存在的泪。
孟氏隐隐有些犹豫,道:“温妹妹是察觉什么不对了吗?”
温良玉咬着唇,拼命摇头,似是不敢说。
孟氏叹了口气,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当年你走后没多久,三郎就娶了叶氏。”她压低声音:“亲事办的也匆忙,旁人只当三郎变了心,可我却瞧见,她进门那日是捂着肚子的。”
温良玉一怔,脸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她。
孟氏轻勾起唇角,继续诱导着:“月份大了,就盖不住了。叶氏自然急着进府。”
“你占着卫三夫人的位子,总归是碍了她的路。”
温良玉眼眶蓄满泪珠:“孟姐姐的意思是……”
“可我待妙娘像是亲妹妹般,她若喜欢融郎,我自是不会阻拦,为何偏偏要做到这种地步?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说着,身子越发无力,强撑着臂弯靠在桌案旁,脸色惨白,几乎快要晕厥。
孟氏见她如此,随手拿起放在桌角的锦帕,亲自为她擦泪:“叶氏向来嚣张跋扈,狠辣无情,这些年芙蓉院连个侍妾都没有,不是个能容人的。你现下回来,不知她会如何磋磨你呢。”
她愈发惋惜,瞧了温良玉一眼道:“按说你才是三郎的发妻,岂容她一个后进门的为虎作伥?依着礼数,她应当来给你敬茶的。”
温良玉捂着心口,恹恹喘着气,额角开始冒出细汗,似是难受极了,根本没心思应她的话。
孟氏又说了几句,见她实在撑不下去了,有些可惜地站了起身:“天色渐暗,我就不叨扰温妹妹查账册了。”
“只是方才的话,还望温妹妹放在心上。”
温良玉垂着眉,低低应了声:“多谢姐姐,等我身子好些,再去拜访姐姐。”
孟氏见她听懂了,满意笑笑,娉娉婷婷离开了望舒楼。
屋内静谧,炉中香雾缭绕,门缝几缕清风掠过,红梅随之耸动。
温良玉缓缓抬首,墨眸清明,并无方才半分伤心之色,眼睫微垂,漫不经心勾弄着手中的锦帕。
锦帕柔顺,任由指尖摆弄成千种姿态,而案旁的她容色清丽,神色柔和,也似一匹上好的锦缎,与锦帕相较,好操纵千百倍。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神色陡然冷了下去,眼尾夹杂着寒意,如剑鞘软刀,锋芒尽出,然后随意抬手,将锦帕丢入一旁的炭盆,火舌迅速将其吞噬殆尽,只余点点灰烬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