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喧嚣处,到了府内一隅。
一路上喋喋不休,咒骂卫家的永嘉忽地松开温良玉,向前几步,然后满脸带笑地看她,拍了拍手。
温良玉不解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从密林里走出五个俊俏少年郎,身形高挑,唇红齿白,面上带着十**岁独有的意气,似是刚出巢穴而志向千里的雁雀,齐刷刷冲着她笑。
耳边又传来永嘉狡黠的声音:“那卫融年老色衰,官职又低,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都是京中年岁正好的郎君,个个比那卫融强上千百倍。”
温良玉唇角那温柔完美的笑凝滞了良久,避开那几道炙热的目光,将永嘉拽到角落。
“快将他们带走。”
“为什么?不合心意吗?这可是我精挑细选才找出来的。”永嘉指了指最中间的一个男子:“尤其是那位关郎君,好多年前就对你芳心暗许,弱冠了还未娶妻纳妾,你何不考虑考虑?”
温良玉下意识扭头,蓦地撞上了关郎君缱绻缠绵的目光,他红了脸,低声道“温娘子,五年未见,你过得可还好?听说是住在荒山,定是吃了不少苦。”
清风徐徐,带过几团垒在树梢的积雪,坠落在温良玉的肩头。
她捏紧帕角,连忙在脑海中搜刮这位关郎君的身影,却没找到分毫,只能含糊道:“多谢关公子挂念,妾身居于荒山,是有些清苦,却别有一番意趣。今日是永嘉鲁莽了,没说清缘由,她本打算带几位公子去试试新到府中的烈马,却带错了地方。”
永嘉眉间一皱,刚想说什么,却接收到了一道暗含威胁的目光,只能悻悻闭嘴,在她身边充当鹌鹑。
温良玉姿态坦荡,不徐不疾地继续道:“筵席未完,公子们还是先回去吧,若是家中人担忧,派仆役来寻,传出什么没根据的闲话就不好了。”
几位公子听了这话,自是明白了,虽有些失望却还是依礼离开。
唯独关郎君,他敛眉垂眸,踌躇地站在原地,堵在喉间的话还是说出了口:“温娘子,方才你与叶夫人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在卫家过得不好吗?可否需要我——”
温良玉眼皮猛地一跳,揉揉额角连忙打断:“妾身的事还是不劳烦关公子担忧了,卫家再如何,始终是妾身的夫家,公子怕是不便插手。”
她话说的不算委婉,直接了断地拒绝了这位关郎君的心思。
离开卫家,是迟早的事,有人相助自是会容易些,但她不愿利用这位关公子,原因很简单,太麻烦了。
这世上最干净利落的关系便是利益,最易藕断丝连的是感情,尤其是这种实心眼的少年郎,最是难以摆脱。
她还不想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关郎君的脸有些白,眼底流露出受伤的郁色,闷声道:“是我冒昧了,离筵过久,家人恐要催促,便不打扰温娘子和殿下了。”
说完,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一旁永嘉侧眸,看向温良玉轻淡的神色,就连拒绝别人也是这般温柔含笑的模样,她叹道:“良玉姐姐真是和五年前一样,一点不留情。”
温良玉瞪了她一眼:“你以后可别做这种事,若被哪个嘴碎的听到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永嘉自知理亏,讪笑着拉上她的臂弯:“是我错了,良玉姐姐别生气,不过……”她犹豫了瞬,问道:“这卫家你真的还要待下去吗?”
对上永嘉那不打算罢休的目光,温良玉叹了口气,若是自己点了头,以后这样的事不知还有多少,思忖半瞬,她含糊道:“你放心,至多再过半年,我一定从卫家离开。”
永嘉眼睛亮了亮:“好,一言为定,你可不许骗我。”
她笑了笑,又聊了几句,便被侯夫人派来的下人唤走了。
永嘉心情舒畅,哼着小曲,高兴地转身离开。
刚走出拱门,脚步忽地顿住,永嘉瞪大眼睛:“皇、皇兄。”
少年郎静立在门旁,喜怒不显,薄唇抿着,只淡漠地睥她一眼,也不知站了多久,墨绿衣肩被树梢落下的雪浸润了,更显浓郁。
“皇兄怎么在这?”永嘉有些心虚。
他缓缓张唇:“看来你的禁足不该解。”
“都有心思帮别人张罗终身大事了。”
“永嘉,你很闲吗?”
“皇兄……”永嘉暗道大事不好,“我也是好心,良玉姐姐都被卫家那些人欺负成那样了,我就想着,让她和离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裴持眉尖微皱,懒懒地嗤了声:“和离?卫融已有夫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永嘉垮着脸道:“可、可没有和离书,良玉姐姐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卫家断绝关系。”
树梢上的积雪消融,水滴凉丝丝落在他手心,从掌纹蔓延而至指腹,如玉细腻的指节泛起凉意。
裴持垂眸,随意拭去,暖黄光影在耸起的眉骨投下了一片阴影,遮去他眼底的阴翳。
就在永嘉以为他沉默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细听,却隐隐藏着难以察觉的狠意:“五年前她就和卫家没关系了,那个卫融……”
他动作一滞,微眯起眼,似在斟酌,然后淡淡吐出两个字:“也配?”
等永嘉反应过来时,裴持已经走远了。
墨绿身影缓步离开,身形修长,却弥漫着一股孤僻的气质,似独立于风雪间的苍穹绿树。
永嘉叹了口气,分明比她大不了多少,脾气怎地这般古怪。
忽地她皱起眉尖,似是想到了什么。
皇兄以前虽寡言,但性子却不至于这般冷,是什么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好像是……五年前。
——良玉姐姐病逝的时候。
***
温良玉被叫到了卫府的马车。
刚上去,便看到蜷缩在一旁的叶宛妙,惨白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温温柔柔地舒展出笑意:“妙娘。”
叶宛妙余惊未消,唇抖了抖,尝试了好几次才回道:“我、我方才说错了话——”
还没说完,温良玉就拉住了她的手,毫无芥蒂地道:“妙娘放心,我怎么会怀疑你呢?你我之间的情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斩断的,你一定是昨夜做了什么噩梦,没睡好,这才说了些胡话。”
她身子微微前倾,抬起的眼眸里尽是澄澈,语气也极其温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叶宛妙却咬紧牙关,身子愈发紧绷。
侯夫人刚上马车,便见着这姐妹情深的场景,嘴角的笑意明显扩大了些。
她坐到温良玉的身侧,语气也比前几日和善不少:“你能这么想就是好的。”
侯夫人已经没了方才的尴尬,将手中的汤婆子放下,动作雅致又矜贵,自然地看向温良玉:“到底都是卫家人,何必因着一些莫须有的闲话闹得不快。”末了,又补充道:“等到三郎回来,也希望看到你们和睦相处。”
温良玉乖顺点头,可嘴角的笑微不可查地淡了些。
侯夫人没察觉,似是不经意提及:“太子可有和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神色黯淡:“没有,不过母亲放心,三郎他会没事的。”
侯夫人叹了口气,转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句佛祖保佑。
“今日我见太子对你还是有几分关心的,想来是念及温太傅,你这几日多去几趟东宫,求求情。”
她垂眸,将衣袖的褶皱平了平,慢悠悠开了口:“今日便是第三日了吧。”
“温娘,可千万不要让三郎失望。”
毫不遮掩的目的,哪怕是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说出口,却仍旧让人不快,可温良玉一直挂着笑,朝她点头道:“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侯夫人淡淡嗤了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马车驶回卫府,一路很静。
温良玉淡淡垂眸,拨弄着衣袖坠着的细珠,碎发浮过脸庞,虚掩了些外露的情绪。
五年前,她死得彻底,卫家上下都是瞧见了的。
当年的大夫,病案,下人……也都是证据,能证明她身死。
如今对着她的身份自是存疑的,若不是方才裴持的几句话,照着侯夫人的性子,恐怕要当众否认她就是温良玉了。
还有四日,倘若她不能救出卫融,卫府就要敲锣打鼓宣布她不是温良玉了吧。
想到这,她从喉间,闷笑了声。
三人回府后,便各自回院,叶宛妙脚步虚浮,被汤嬷嬷搀着,才提起力回了芙蓉院。
见四下无人,汤嬷嬷压低声音道:“老奴方才派人去瞧了,棺材里的是春雨,也不知温娘子是怎么做到的,大半夜从院子里消失,还迷晕了春雨。”
听到这话,叶宛妙反而松了口气,眼底的惊骇一点点褪下:“那就好,那就好。”
汤嬷嬷不解:“夫人怎么了?为何春雨在棺材是好事?”
叶宛妙脸色凄冷,可眼底的劲倒是慢慢回来了,垂眸道:“我以为,她是鬼。”
“能复活的,有很多条命的鬼。”
汤嬷嬷一惊:“夫人为何这么想?温娘子怎么可能是鬼?”
叶宛妙咬着唇,神色间竟多了些可怜的意味,只喃喃着道:“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温良玉她不一样,她——”顿了很久,才继续道:“她身上没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