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怎么可能是去参加大祭的,大祭不强求每岁都去,大家都是一生去一两次就够了,岁岁去,谁有那么多钱。”
图南疑惑。“那你千里迢迢去风神陵做什么?”
你都一百二了,比从藜护送的那两位还大二十岁,当千里跋涉是过家家吗?
“自然是凑热闹。”高月眼眸晶亮。“听闻有一名教徒在传教时被一个村落的男人抓住,强迫成婚,被发现时,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按照教规让她杀了,但对女儿,有点拿不定主意,因此会在此次大祭时召开大会,让一百座神庙的代表共同商议。”
图南愣了下。“儿子按照教规让她杀了?这个她是?”
“那个被侮辱的教徒。”
图南:“....杀也就杀了,何至于让母亲亲手杀子?”
“这是规矩。”
“缘何会有这样的规矩?”
“好像是最开始对于这类情况产生的子嗣,都是其她人代为清理,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口基数上去了什么人都有,有个蠢货因为这事恨上了风神教,给风神教造成了不少损失。自此风神改了规矩,变成让母亲亲手杀子。”
“这样也会有下不去手的吧?就像你说的,人口基数上去了什么人都有。”
“可以还俗离开风神教。”
图南不可思异。“你们还允许还俗?”
出家人若允许随便还俗,让宗教脸往哪搁?
“当然允许,只要斩去两只大拇指即可。”
“....失去大拇指,手便使不上劲,等于劳动能力废掉一半,这与将母子都杀了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斩去大拇指失去一半劳动能力还是有可能活下来的,虽然不可能活得多好,但直接斩杀可是百分百死。”
图南觉得风神教这招比禁止还俗更有威慑力,但仍有疑问。“既然有这样的规矩,理论上应该是生下的子嗣,不论男女皆斩的吧?”
“对呀。”
“那这次的女儿怎么不斩?”
“她宰了生父。”高月解释道。“虽然她生而有罪,但她做的事于风神教有益无害,这才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杀。”
“教徒失踪到发现,应该不久吧?”
风神教因为死后要火化烧俑的关系,讲究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死透了也要找到枯骨。因此教徒每到一地都要与最近的神庙报备行踪,若是失踪,短则半载,长则三岁就会被发现。就算交通不便加做得隐秘,也不可能拖个几十年。
“七八载吧?”
“那个女儿贵庚?”
“大概六岁,怎么了?”
“人族?”
“夫诸族。”
图南沉默须臾,语气复杂:“史书诚不欺我。”
“什么?”
“我曾读人族的《大荒纪年》其中有一卷本纪记载一位人王四岁时杀死生父,我以为它在扯淡,四岁的稚童怎有能力杀死人高马大的大人?如今看来,是常识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图南感慨不已。
高月瞠目结舌:“四岁杀人?”
“不是你理解的四岁,人族的四岁稚童相当夫诸族六岁。”
“那也很离谱。”
“风神教这次遇到的这个也没见你觉得离谱。”
高月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事,早就震惊过了,只是没想到如此有志不在年少的稚童不止一位。”
有志不在年少是这么用的吗?
图南:“....”我大概明白夏的思想为何那般清新脱俗。
图南看向从藜。“你也是来凑热闹的?”
从藜无语。“长白云岛隔那么远,我怎么可能这么快收到消息,我是来送老人顺便参加一次大祭的,不过现在可以加一条,凑热闹。”
甲板上。
“这样的案例,数百载前也发生过,不过那次杀死生父的是一个男童。”
棠坐在夏的怀里,好奇的问:“他为什么要杀生父?因为生父虐待生母?”
夏摸了摸棠柔软浓密的头发,小家伙真可爱。“那是次因,主因应该是生父也虐待他。”
棠不解:“怎么说?”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大部分人是不会疼的,若生父只虐待母亲不虐待他,他大概率能原谅理解生父,但他也被虐待....唔,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被虐待后共情别人,更多的人可能会觉得,凭什么我受了那么多罪,你却不用?那我不是白受虐待了?然后抱着这种委屈心态变本加厉的虐待自己的崽。”夏思索道。“这么一看,即便他杀父是因为自己也被虐待,但他能克服这种委屈心态,也不是一般人。”
棠道:“一般孩童也没能力杀死大人吧?”
夏若有所思。“有道理,孩童与大人的体型差异那么大,孩童要杀死大人需要大魄力大勇气大冷静,而符合了这些素质的人不论善恶,都不会是弱者,委屈是弱者的情绪,强者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既然不会为自己被虐待别人不被虐待感到委屈,自然不会因为自己淋过雨就撕别人的伞。”
棠好奇的问:“数百载前那个稚童后来怎样了?风神教没杀他?”
“没杀,虽然他生而有罪,但他杀了生父,也有功,便算他将功折罪,功过相抵,没杀他。”
“那这次这个呢?也会被放过吗?”
“大概会。”夏不确定的回答。
“大概?就是有可能会被杀?”
“万分之一的可能。”夏解释道。“数百载年前,男女皆有地,子嗣可以随父也可以随母,父与母于子嗣虽非绝对对等,但相对对等,但如今,母无地,母与子皆仰赖父生存,杀父的性质也远比过去恶劣。毕竟,他杀的已经不只是抚养自己的人之一,且这个人还虐待自己,恩与仇相抵,甚至仇会在另一个没虐待自己的抚养者的衬托下更深。但如今,那是唯一的抚养者,从世俗角度来看,不论对方有什么不是,冲着唯一都应该被原谅。”
棠翻白眼:“但人被虐待怎么可能不被反抗?”
夏笑着亲了小家伙肉呼呼的脸蛋一口。“没错,有道理不等于符合人性,年幼的子嗣杀死父母在瀛洲少见,却不罕见。我跟着先生去过不少神庙,挂单时会帮神庙整理卷宗,啧,每座神庙的卷宗都有这类案例。”
玩味的是,从那些卷宗刻意模糊的记载里,她有种感觉:那些宰了生父的女童并未杀人偿命。
风神教是最善良的宗教,但纯粹的善良注定活不久,一份善良若能长久,必定有人在黑暗中负责血腥的部分。可杀人一门技术活,是一门讲究天赋的技术活,不是什么人都有杀人的魄力与心智。
棠将夏的脑袋拉下来,像平时回亲图南一样回亲了夏一口。“夏好厉害,懂得好多。”
有志不在年少的奇童在风神教引发的波澜显然不小,一路上不断有风神教之人上船,有老有少,全是赶着去凑热闹的。
图南在从藜与高月的介绍下同教徒们一一认识,还没抵达风神陵便搞定了粮食问题。
教徒们在听说图南给望云县风神神庙的政策补贴后立时接受从藜的介绍:这是咱们风神教的好朋友。
好朋友有困难,自己怎能视若无睹?
需要粮食?
小事,要多少?
三十万石....呃,三十万石,哪怕是最有钱的风神庙也拿不出来,但毕竟是好朋友,我可以借你一/二/三/四/五千石粮食。
图南对此一点都不挑,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当场跟人打借条,借粮食多少石,来日用咸鱼还,利息多少。
蚊子腿虽小,但量变引发质变,这里借几百石,那里借几千石,竟在抵达风神陵前筹到三十万石粮食。
图南拿着自己记录的借债账册,第一次深刻意识到风神教是何等庞然大物。
这是三十万石粮食,不是三万石,这些家伙却在聚会中众筹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图南立刻做出决定:必须与风神教拉好关系。
做出决定,图南立刻在吃饭时从藜。“风神教做私盐生意吗?”
从藜咽下嘴里的干粮。“除了黄赌,只要赚钱,我们什么生意都做,怎么了?”
图南道:“我有个朋友是陆君之孙,可以帮你们拿到更多盐,价格比市面上便宜。”
大部分陆地国家的盐政走的是官营路线,当然,也有少部分走的官私并行路线,唯海国独树一帜,盐政完全私有化。
倒不是海皇脑子有坑,禺京之乱结束后的海国衰弱到极致,失去了大部分陆地领土与人口。大部分人口是鲛人,海里的鲛人不需要吃盐,只有陆地生物需要吃盐,但陆地生物占总人口比例太小,搞盐官营成本太高,干脆放开,专注粮食官营——海国也是唯一一个粮食官营的王朝。
但私有化不代表做私盐生意没有门槛,正因为私有化,一番激烈的淘汰后,盐业被几大寡头瓜分,想买到好且量大管饱的盐,而非被当肥羊宰并非易事。
从藜问:“可以拿到多少盐?”
“你们能吃下多少盐?”图南道。“这条渠道直通陆君,海国陆君的权力你们应该明白。”
就算陆君对这个钱没兴趣也没关系,她会告诉陆君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政治问题。
一个陆地上的强大宗教对海国抱有好感,对海国未来的陆地战略有益无害。
从藜道:“我需要与其她人讨论一下。”
图南笑着表示自己有很多时间等待,完全不担心风神教拒绝,即便这会损害教徒母国的利益——大量私盐涌入第一个冲击的便是陆地国家的盐税,而盐税从古至今都是陆地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但能做大做强且绵延千年的宗教皆有一个共同点:家国意识淡薄,无国界,普世。
不普世的宗教凭什么突破国的限制?让不同地区不同族群的人接受?
同一条船的教徒们回应得都很快:多多益善。
甚至船行至风神陵,众人还将图南介绍给从其它地区神庙赶来的教徒,下船三天,图南一天五顿的参加聚会,胖了一斤。
万幸,风神教有戒律,除非严寒的冬季,否则不允许饮酒,聚会就只是品尝美食,不然图南不止三天胖一斤,还得喝出胃病。
但变化最大的不是图南,而是棠,三天长肉一斤半。
风神陵虽是陵园,但一来临近燹朝东京淇阳,二来垂暮将死的教徒都会来此定居,以便死后火化烧俑。
平时就有许多人口聚居,临近大祭,人口更多,大量人口吸引商贩,风神陵的门口在千百年岁月里早已发展为繁华城镇,又因为风神教注重美食,城镇中最多的便是各种食肆,每家做的食物都令人流口水。
夏与棠拿着图南给的零花钱从早到晚一条街一条街的吃过去,嘴巴没停过,身上肥肉蹭蹭长。
制陶作坊。
“虽然稚童长得壮是好事,但你俩这长肉速度也太快了。”献一边捏掏胚一边对新认识的两位小友道。
棠无所谓:“长就长吧。”
“但长得太胖就不好看了。”
棠惊恐的摘下系在腰间的小铜镜照了照。“是胖了一点,但还是一样美。”
看着松了口气的棠,小伙伴还好,已经习惯棠每天照十来次镜子,献却是有一瞬的沉默。
棠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脸上肉再多一些就不漂亮了,我得少吃点。”
夏拒绝:“我不介意胖,我要吃。”
“那你吃,我看着。”
夏无语。“那我还吃得下吗?”
献道:“没事,你俩平时可以多跑跑,活动量够大就不会长肉。”
棠道:“可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大街小巷的跑。”
献莞尔。“你们跑的同时嘴也没停过,消耗量跟不上吃的量。”
棠想了想,问:“我们可以帮忙制陶吗?”
制陶看起来挺费力气的。
献愣了下,旋即道:“可以,但你俩是新手,刚开始只能揉陶泥,工钱也很低。”
“没关系。”棠道。“我就是想找点事做。”
制陶并非易事,尤其是风神教的制陶作坊,外人光是站在作坊里就是一种考验。
制陶的正常流程是练泥、拉坯、印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彩釉,风神教的制陶也有如上流程,但是——
风神教做了一些具有自身特色的改良。
第一个环节不是练泥而是火化,当然,仅限于来到风神陵的是活人,若是已经火化的死者,可以省略这一环节。
陶坊旁边便是火化作坊,火化作坊里的窑炉是专门设计的,可以最大限度将人烧成灰,也可以一次烧多人,最多能烧二十人——烧一次窑需要耗费大量柴禾,作坊鼓励多人火化,烧完后骨灰均分。
棠原本以为没人会喜欢共同火化,最后分的骨灰鬼知道掺了多少人,谁能接受?但与献聊天才知道,还真有人接受。
有一些教徒关系很好,希望死后也能延续,不仅要求死后的陶俑摆在一个墓室,连火化也要一起。
棠一边揉泥一边道:“但每个人死的时间不是不同吗?总不能一个好朋友死了,剩下的就不活了吧?”
“当然不会,但人死后可以推迟火化时间,看到那边那座塔了吗?”献一指远方的高塔。
“看到了?它是做什么的?”
“已经死去,但相约一同火化的友人还活着,便会将尸体放在棺椁中,停在三途塔,等待还在人世的友人,待相约的友人皆死去后,一起进火化炉,火化成灰。”献道。
棠恍然的哦了声,将一把骨灰混进掏泥里。“感情一定很好。”
夏赞同:“怎么也得是刎颈之交。”
献点头。“那是自然,感情不够好,很容易觉得晦气。”
第二个环节是练泥,从矿区采取矿石,经水碓舂细,淘洗,除去杂质,沉淀后制成砖状的泥块,再用水调和泥块,去掉渣质,用手搓揉,将泥团中的空气挤压出来,使泥中的水分均匀。
风神教在这个环节加了一点,调和搓揉陶泥时将骨灰加进去。
加了几把骨灰后棠问:“骨灰不是制陶的材料,不会影响陶俑的品质吗?”
夏笑道:“不会,一座陶俑轻则一两百斤,重则三四百斤,一个人的骨灰顶天也就五六斤,加进去并不会影响陶器品质,而且陶俑的配方是专门研制的,加入骨灰不仅不会影响品质,还会让骨陶俑不易吸附污渍,保持清洁卫生,耐热性和耐磨性也更高,可以保存更久。”
“夏好厉害,懂得真多。”
夏答:“先生一直惦记自己死后的骨陶俑怎么做最好看保存更久,我也听了一耳朵。”
第三个环节是拉坯,将泥团摔掷在辘轳车的转盘中心,随手法的屈伸收放拉制出坯体的大致模样。
第四环节是印坯,用提前制作好的模具对坯体进一步加工,风神教亦是如此,用模具制作初胎。
模具都是提前做好的,还在火化之前,制作模具也是最麻烦的一个环节。
倒不是模具有多难做,而是制作模具时当事人还活着。
当事人希望自己的陶俑是自己最美最好的状态,为此她们会不同年龄段找画师画下自己不同阶段的模样,待暮年时从中挑出自己最喜欢的——也有结合不同时期特点重新画的,比如既有年轻时的容貌又有年老时的气质——给作坊制作模具,为了确保模具符合自己的心意,会以吹毛求疵的精神监督模具的制作,有一点不满意都要重做。
棠与夏便不止一次看到当事人与制作模具的工匠吵起来,个别甚至打了起来。
算下来,制作模具耗费的时间是其它环节的总和。
模具制作如此麻烦,印坯环节自然不会多轻松。
当事人已经死了,但她的晚辈还活着,会接棒继续吹毛求疵,到初胎制作完成也不会结束。
初胎仍旧粗糙,还要覆盖一层细泥进行精细化加工,即雕刻与上色,也是当事人晚辈吹毛求疵的巅峰环节。
棠与夏便有看到当事人晚辈对着陶坯挑剔眉毛的根数不对的、挑剔表情不够生动的、服饰细节有问题的、武器细节、颜色不够匀称....
从上午一直挑到暮色四合,不见半分疲惫。
Ps:风神教的逻辑:女人被强迫生下的孩子,生而有罪,其她人它爱莫能助,但教徒,必须由女人亲手杀死代表她耻辱的孩子,血缘母性全是放屁。
但如果小孩本身是个没法用世俗眼光定义的存在,风神教也会产生惜才之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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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二十三章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