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梁牧舟不在,李济回家的劲儿头便没那么足了。
跟姜草在路口分别,李济晃悠着身子慢慢朝家里的方向踱步。
“李济,放学了不回家你在这晃什么呀?”
说话人正是同村的张沅,可能是走的急了,秀丽的脸上晕着两团红云,生动明媚。
张沅父亲是个哑巴,之前是梁家的长工,从小跟梁老爷子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后来政策变了,张父不能待在梁家了,就独立了出去。
张沅他娘生张沅的时候难产去了,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极为艰苦。
梁家不忍,于是给张父安排了个在学校里当敲铃人的营生,日子好歹有个保障。
张父虽然口不能言,但为人怀恩厚道,即使自顾不暇,仍是经常让张沅去梁家送些自己种的瓜果蔬菜。
张沅性格温婉,手又精巧,有的时候做些烙饼吃食,也会送去梁家。
李济听话乖巧,张沅心生喜欢,便会偷的给他单独装点吃食。
这个年龄的男生最容易挨饿,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也很亲近。
有的时候梁牧舟去镇上采办物品时,张沅父亲就会赶着车送梁牧舟进城,顺带跟着帮忙。
“沅沅姐,我这就回去了,你是要去打酱油吗?”
李济看见张沅手上提着一个空酱油瓶,问道。
“对啊,我爸回来了,我准备好好做个菜,结果没酱油了,你别晃悠了赶紧回去吧,你哥也回来了,这会儿说不定正找你呢。”
“我哥回来了!”
李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还不等张沅回答,李济突然撒腿狂奔,边跑边喊,
“沅沅姐,我先回去了……”
张沅惊着看向李济跑远的背影,倒是很少在李济身上看到这么鲜活的情绪。
但家里还等着吃饭,便没有多想,接着朝村口走去。
李济一路跑回家,在门口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正要出门寻你呢,以后别这么急的跑,小心摔了。”
梁牧舟揽住李济,扶着让李济站稳,但李济脸上愣愣的,一言不发。
“怎么,才走了几日,就不认识我了?”
李济这才回神,情绪太满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巴巴的叫了声,
“哥。”
梁牧舟叹了口气,环着李济的手微微用了力,
“嗯……我回来了。”
李济像是一下子恢复了语言能力,
“哥,我好想你啊。”
说着把头埋进梁牧舟怀里,眉眼不受控的兜着潮湿的水气。
梁牧舟抚了抚李济的后颈,安慰性的捏了捏,把人从怀里拉出来,又牵着手拉进屋里。
“小济,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桌上摆着几个油纸包,梁牧舟拆开一个纸包,捏了块澄黄的糕点递到李济唇边,
“来尝一尝。”
李济一口咬了小半块,满足的眯了眯眼睛,
“好好吃啊。”
梁牧舟把手里剩下的半块放到李济手里,又抬手拆了一包不同味道的糕点,
“这个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李济就着梁牧舟的手咬了一口,香糯甜软,于是不停歇的往嘴里塞。
梁牧舟笑着揩去李济嘴边的碎屑,又看李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微挑了挑眉头,
“怎么啦?”
李济犹犹豫豫,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哥,我可不可以留点糕点拿给姜草和放哥吃啊。”
“可以啊,但是明天再送吧,现在太晚了。”
李济高兴的抱住梁牧舟,
“哥,你真的太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无意识地用脸颊蹭梁牧舟的胸口,一脸满足。
“好了,你先把我放开,我还买了个东西给你。”
李济疑惑的放开梁牧舟,只见梁牧舟拿过一个布袋,拉开口绳,拿出一个精致的手链。
“伸手。”
李济下意识照做,手腕上被戴了根手链,细绳上缀着几枚花状的饰品,
“这是…忍冬花?”
“嗯,我看着挺适合你就买了,你带着好看。”
李济盯着腕上的手链,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梁牧舟晃了一下,拉过李济,
“怎么了,不喜欢嘛?”
原来感知到幸福,也会掉眼泪。
李济摇了摇头,
“喜欢。”
他抬手揩去眼眶里的泪,抬头定定看着梁牧舟,
“很喜欢很喜欢……”
第二日,天色灰阴,不是个好天气。
梁牧舟早早外出忙了,晌午,李济揣上裹着糕点的布包往姜草家走。
梁牧舟昨天从镇上带回来的糕点,香糯可口,姜草向来嗜甜,应该会喜欢的。
想到这里,李济小心兜着那个包裹,加快了脚程。
往常闫放在院子里做些手工活,今日却没在外面,院子里静悄悄的。
李济一心想让姜草吃上糕点,便也没多想,进了院子后,刚准备推门,就定在了原地。
门没关严实,透过窄缝能看到屋里半片光景。
晌午的阳光照进屋里,光影被门窗切碎成块落在屋内,绰约明灭。
姜草还是穿着平日里的红衫,眉目艳丽,被闫放抵在半角方桌上。
闫放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环在姜草腰上,倾身覆住姜草单薄的身体,细碎的吻着他的唇。
眼前这一幕太过柔和诡幻。
屋内密麻的情意像藤蔓肆意生长,几乎要刺破窄小的门缝,向光天化日伸展而去。
李济当下做不出任何反应,好似被人掐住喉咙。
陡然撞破这么大的秘密,让他有些惊慌。
他迅速转身,向院外跑去。
慌里慌张间,不小心撞翻了院子里晒的排排竹筐,发出的响声一时也惊到了屋里人。
姜草猛地推开闫放,眼看闫放也要跟上来,忙撂下一句,
“你别跟来,我跟他说。”
等姜草追到门外,院子里早就没了李济的身影。
姜草赶紧推开大门,跑了出去。
李济神色恍惚,身体忍不住的发抖。
看到刚才那一幕,李济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脑海里的一块迷团被硬生生撕开了。
有什么事情好像变得明朗起来,但是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又捋不清楚。
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连路都顾不上看。
眼看着马上就要摔进大水沟里,被姜草一把拽住。
“当心!”
李济惊恐地抬起头,
“姜……姜草,我……”
他磕磕巴巴说不出来完整的话,又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
“你都看到了是吗?”
姜草意外的平静。
“姜草,你跟放哥,你们……”
“对!”
姜草狠狠的开口,但眼眶通红,像是害怕失去,又像是担心李济嘴里,会像过往中无数人那样,吐出尖锐狠毒的言语,置他死地。
于是,他索性先发制人。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和闫放是一对儿,一起过日子的那种,我喜欢他。”
“可……你们都是男的啊。”
“呵,我能不知道吗?”
姜草嘲弄的笑了笑,又慢慢敛了表情,神情似笑非笑,掩着可怖的悲意,
“我……我没办法啊,我喜欢他。”
几抹苦楚爬上姜草的脸,李济有些心疼,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姜草看着李济沁满汗水的额头,捏着袖子抬手给他揩了汗。
他面上极力平静,但是抬起的手却是抖的,就连声线也不太平稳。
“李小济,你要是觉得恶心,我也能理解,像我这种人,能有朋友本来就是一种妄想,如果你……如果你想……”
“不是的。”
李济急急打断姜草的话,
“不是的,我没有觉得你恶心,跟你做朋友也是我很庆幸的一件事,我只是……我,我只是有点惊讶。”
姜草愣愣的望着李济。
李济急赤白脸的组织语言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半分嫌恶,但是眼睛确实是干净可信赖的,没有之前村子里其他人那样的鄙夷和轻蔑。
姜草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下来。
李济看不出来那么多心理活动,他担心姜草误会他,赶紧把怀里裹着的糕点拿出来,塞进姜草手里。
“这是我哥从镇上带回来的,你肯定爱吃。”
他说完看姜草还是一脸怔愣,心里害怕失去姜草这个朋友,抬手一把抱住了姜草。
姜草身量比李济高些,李济埋着头,闷闷的说,
“我真的没有觉得你们恶心。”
姜草明显觉得有一股暖流淌过他心里,让他僵硬的身子有些回暖。
他顺了顺李济的背,
“那,你还会来找我们嘛?”
“当然了!除了哥哥,你和放哥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姜草深深吐出一口气,死死搂住李济。
有一滴泪滴到李济后背,水珠瞬间被吮吸进灰青色的上衣里。
李济回程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原来男生和男生之间也是可以过日子的,这种想法又是新奇又是刺激。
这一下午,跑了一脑门子汗,又受了惊,回去之后李济就病倒了。
夜深,烛火撑着屋内的光亮。
李济醒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不由得多眨了几下眼适应屋内的光线。
“别动,毛巾有点凉,你忍一下。”
梁牧舟把换下的那块毛巾放在水盆里搓洗着,
“怎么出去一趟还发烧了,我下午回来没看见你,找到房里,你满脸通红躺在床上,吓到我了。”
梁牧舟自顾自说着,又觉得不太对劲,李济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放下手中的活,走在李济的床边,伸手探向李济的脸颊,
“怎么了?还难受……”
话音还没落,李济偏了偏头,躲开了微凉的手指。
梁牧舟手指蜷缩,没再说什么。
探向脸颊的手转了方向拿开了李济额头上的白帕。
梁牧舟刚要起身重新弄湿毛巾,转身的一瞬,衣角被拉住。
李济生着病,力气微乎其微,但梁牧舟还是在李济手指碰上衣服的一瞬间停了下来。
“哥……”
李济唇色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梁牧舟。
他抖着嘴想说出更多的话,但是都堵在了胸口,只能哑着声音低低的叫着梁牧舟。
梁牧舟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李济身边,抬手掖了掖被角。
“哥……”
“嗯,我在。”
李济本来不想哭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他觉得自己面对梁牧舟的时候,泪腺实在是太过活跃了。
可能他内心深处也清楚,他的眼泪和难过会温柔的被梁牧舟回应。
于是当梁牧舟的眼睛望向他,难过害怕恐慌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在这不大的四方里,在今晚不温柔的月色中,几乎要把他绞死。
梁牧舟好像浮木,如果此刻不紧紧抓着他,李济就会被淹没。
所以,当梁牧舟的指腹接住了李济眼眶里滚落的泪水,李济紧紧闭了眼。
这一生,李济从来不聪明,他像一个傻子一样磕磕绊绊行走在这世道里。
但现在,李济像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点拨。
今晚的惊慌和难过,曾经的甜蜜与欢愉,他突然看清了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