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阳光正好,梁牧舟吃完药,李济推着他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儿太阳。
“哥,小韵说你的书房要经常整理,趁今天天气好,我们一会儿收拾一下吧。”
“好。”
李济掖了掖梁牧舟腿上的毯子。
他哥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更是话少。
重逢的尴尬经过昨晚已经冲淡了一些,但是还是不复从前自然亲昵。
吃过饭后,李济推着梁牧舟到了书房。
书房里大多是梁牧舟的藏书,还有这些年作的一些字画。
“哥,你的字好漂亮啊。”
梁牧舟放下手里的书,
“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之前也好看,但是现在更好看嘛。虽然我也不认识多少,但是我哥写的字就是最好看的。”
李济笑眯眯的望着梁牧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梁牧舟的面部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我送你一副,你想写什么?”
梁牧舟笑着把手里的书放在书架上。
“啊,那我可一定要好好收藏,哥,不管你写什么我都喜欢。”
“那等我想好了给你。”
“嗯!”
只要待在梁牧舟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单单是说几句话,李济都觉得很满足。
时间在封闭的空间里慢慢流淌,他们交谈不多,仅是专注手里的工作,倒也闲适。
下午的饭还是按照梁牧舟的口味做的,李济孤身这么多年,厨艺自然不错。
“哥,快吃饭,今天累了吧。”
李济给梁牧舟摆好餐具又坐回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就见梁牧舟夹着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里。
“哥……我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沅沅姐的照片了,还没问你,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啊。”
李济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都是虚的,其实他能感觉到梁牧舟在故意与他保持疏离。
他们谁都不提过去的这些年,一味的粉饰太平。
可是又都想知道对方这几年如何,有些事儿不是不提不问就能过去的。
“嗯,你呢?”
梁牧舟放下筷子,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李济。
李济一下怔住了,那份刻意终于被打破,他甚至不敢对上梁牧舟的目光。
梁牧舟虽是寡言但向来温柔,刚才话语里逼出来的冷意让李济一下无所适从。
“我……我这些年也挺好的。”
看见李济明显被吓到了的样子,梁牧舟缓了缓神色,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你收养了一个女儿?”
谈到女儿的话题,李济终于不再紧张了,
“对,这些年多亏她陪着我了。”
“叫什么名字?”
“忍冬,忍冬花的忍冬。”
梁牧舟拿着筷子的手一紧,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不易察觉的抖了起来。
“名字挺好的。”
接着又哑声问,
“你怎么没结婚?”
李济捏了捏衣摆,
“我……一穷二白不像哥你那样有本事,又带着忍冬,就没想结婚,平白耽误了人家,其实我这样也挺好的……”
“既然这样挺好的,那干嘛还来找我,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李济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牧舟粗暴的打断。
梁牧舟斯文一生,很少有失态的时候,为数不多的特例都给了李济。
他好像再也维持不下去平静,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夹杂着怒气,隐隐的还带着怨。
李济瞬间白了脸色,抖着嘴唇喃喃的叫了一声“哥”,眼泪一下砸在了手上。
李济这一生受了这么多苦,但除了在梁牧舟面前,很少哭过。
离开梁牧舟那年,他还不到十八。
是他用冰冷伤人的话,彻底割断了他和梁牧舟之间的关系,也是他亲手推走梁牧舟,至此一别,数十年不见。
他四处流浪,没有文化人也不活络。
离开梁牧舟抽干了他最后的人气,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李济这么多年做了很多工作,卖过苦力,受过欺负。
日子过得清贫,挣扎在生活的烂泥里,思念梁牧舟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
一年又一年,从南方走到北方,路过了很多像家乡的地方,但是他都没有停留。
直到在矿场里做工人时,山后面种着一片忍冬花,嫩黄娇白的花跟梦里几乎一样。
他忍不住多留了几年,然后就在这漫山遍野的忍冬花丛里捡到了他的“忍冬”。
他到现在都记得。
后来女儿谈恋爱了,跑回家一脸羞怯的告诉自己,喜欢的人夸她的名字好听。
她问李济知不知道“忍冬花”的花语是什么?
是什么呢?
——“把我奉献给你,给予你毫无保留的爱”
李济总觉得能再见梁牧舟,是上天怜悯他。
因而他始终像个罪徒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等待宣判。
现在梦终于醒了,他还是李济,倒霉了一生,什么也抓不住的李济。
“哥,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我就是想看看你,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别赶我走……”
李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太害怕了。
他一辈子胆小甚微什么也不敢求,除了梁牧舟。
他总以为日子很长很长,长到无望无盼头。
等真正遇到梁牧舟的时候,才意识到,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他跟他哥都不年轻了,甚至,梁牧舟已经不健康了。
他向来宽阔能给李济遮风挡雨的身体现在需要依靠别人才能生活。
那过去的几十年是真切的带走了一些东西,不曾仁慈任何人。
梁牧舟深吸了口气,通红的眼眶里藏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当然怨恨李济。
他甚至怨恨李济为什么不好好活在他的回忆里。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跑出来,让时间的横亘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
明晃晃的告诉他,他们错过了多少。
可是看着李济哭,心底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这么些年就这一个人踩在他的软点上,他怎么舍得。
“别哭了,我不赶你走。”
李济浑身一震,像是死刑犯被赦免,劫后余生。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们两个谁都没走出去。
绝望的岁月,大雪,忍冬花和荒谬。
走了一生的岔路,才在这暮年的凄清里重遇,是斑驳也是无聊的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