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梁牧舟在书房看书,李济在门口站定良久,推门进去。
梁牧舟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越发显得书卷气浓,李济走到桌前,轻轻放下一杯水,
“哥,你喝点水。”
梁牧舟应声抬头看向略显局促的李济,诺大的房间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都收拾好了?”
“还没有,那我现在去收拾,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
梁牧舟说完便低下了头,继续翻着桌上的书。
李济微微叹了口气,眼里藏着失落,转身走了出去。
听见关门的声音,梁牧舟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两眼始终放在平摊在桌面的书本上。
只是,良久,也不见他翻页。
李济回到梁韵给他安排的房间,把包里的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在卫生间,又取出几套换洗衣服,整齐叠好,放在柜子里。
他把手伸进行李包的内层,神色微凝,慢慢的拿出了一个小人偶。
人偶的五官是用针线缝出来的,弯弯的眉眼,翘起来的嘴角,虽然制作不是特别精美,但也憨态可掬。
年代久远了,人偶泛着黄,时间真切的爬过它身上,就连它也不年轻了。
那时他不过十来岁,却过早的就被遗弃了。
初到梁家,梁父和梁牧舟大多数都在外面,没人招呼他。
就算梁家家境还算不错,但毕竟也是突然多出来一张嘴,难免不受欢迎。
他就像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备受大院孩子们的排挤。
那年中秋,阖家同庆,大家分食月饼。
习惯了被忽视,李济走出大厅,慢慢在后院的台阶上坐下。
他有点想爹娘了。
虽然以前中秋也吃不上月饼,但是娘会烙一张大饼给他们几个一人分一小块。
那时候虽然穷但最起码是有归属感的。
可突遇天灾,举家逃亡,天大地大,他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在这个本该是团圆的日子里,那种明明晃晃的格格不入让年少的他无所躲藏。
想到这里,李济头埋进双膝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老半天了。”
李济抬头,看见梁牧舟站在他面前。
当晚月色很美,低悬天空,但他觉得梁牧舟比月亮还好看。
“怎么还哭了啊,是不是想家了?别哭了,我给你带了个月饼。”
梁牧舟的手指修长,手掌向上摊开,一块被油纸包着的月饼躺在他手上。
李济看向那块圆润的月饼,视线渐渐模糊了。
他从来没有被人问过“你怎么了”,饥荒年代,情绪廉价的不值一分钱。
梁牧舟的温柔戳破了他的懂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委屈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李济嘴一撇,放声大哭,
“我……我想我娘了。”
梁牧舟叹了口气,把李济揽在身前,慢慢拍着他的后背,轻哄着,
“乖,别哭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先把月饼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把油纸拆开,放在李济嘴边。
小孩哭过了头,抽抽搭搭的咬着月饼。
这副模样激起了梁牧舟心里的疼惜。
这种情绪让他有些陌生,他虽然待人得体周到,但却是个冷清人。
他忍不住摸了摸李济的头,看见李济脸上还挂着的泪珠,轻轻一揩,柔声说,
“快吃吧。”
之后没过几天,梁牧舟找到李济,把手里的娃娃递给他,
“我第一次做,不太会,这个娃娃你拿着,以后不管去哪,他都会陪着你的。”
李济满脸欣喜的接过那个白色的小人偶,
“那我可以把这个娃娃当成哥哥吗?就好像哥哥一直在陪着我。”
“可以啊,这下不许偷着哭鼻子了。”
梁牧舟没忍住又揉了揉李济的头。
小孩营养不良,个子堪堪到他胸前,但是发质柔软,摸起来特别顺手。
那个娃娃也确实一直陪着李济。
后来很多年,李济形单影只走南闯北,包里始终揣着那个娃娃,直到捡到他女儿,才总算安定下来。
李济眼眶通红,手微微抖着,他现在摸不清他哥的想法,梁牧舟的不冷不热让他难受。
好像大家都清醒的朝前走,只有他固执的停留在往事不肯出来。
那些陈旧的往事,所有人都倾向于撂在岁月里,只有他固执的守着。
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也被众人遗忘,掩埋在岁月里了。
“哥,很晚了,我扶你去睡觉吧。”
梁牧舟合上书,点了点头。
李济一瞥,桌上方才倒的水,还是满的,不曾动过。
李济什么也没说,垂下眼推着轮椅,走进梁牧舟的房间。
“哥,你先等一下,我给你铺床。”
李济还和小时候一样瘦,弯腰的时候背部的骨头很明显的凸了出来,梁牧舟很快的皱了一下眉。
“哥,好了,我扶你上床。”
李济把轮椅推到床前,刚准备扶梁牧舟,就听见梁牧舟的声音,
“我……”
李济低头看梁牧舟面色有异,犹豫着轻轻说,
“哥,你是不是想去洗手间?”
梁牧舟抿着嘴,点了一下头。
李济推着梁牧舟走进洗手间,扶着他上完厕所,收拾好之后又给他换了一套睡衣。
待梁牧舟上了床,李济从自己的房间抱来床褥走进梁牧舟的房间,铺在地上。
没等梁牧舟开口,他又走进书房,把之前水杯里的水倒了,添了些温水,放在梁牧舟的床头柜上。
等一切都弄好,李济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故作轻松的开口,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被你带回去之后,在大院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啊?”
梁牧舟望向李济圆圆的后脑勺,被子下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他想开口,脖子就像被掐住了,还没发出声音,就听见李济自顾自的说。
“哥,我小的时候真的好讨厌梁昊啊,他虽然是你弟弟,但是一点都不像你。”
李济转身把手探进被子里给梁牧舟按摩腿,他一边揉搓一边开口,
“那个时候他联合大院的孩子欺负我。”
“我记得那天雪好像特别大,他们用石头砸我,把我围起来让我钻狗洞……”
李济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后跟家长告状的小孩一样。
这时候他的话又多了起来,神色也明显鲜活了不少,
“哥,你都不知道,那天是我最讨厌的一天,我打不过他们,只能哭。”
李济一脸忿闷,孩童般的神情倒是让梁牧舟也放松下来。
“但是那天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因为墙外面站着你。”
“你赶走梁昊,也不管我身上有多脏,毫不嫌弃把我抱了起来,还给我洗了澡。”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好的人了。”
李济的声音也带着梁牧舟回到那年大雪天。
小孩穿着破旧棉袄,看起来一点也不御寒,被他堂弟梁昊欺负着钻狗洞,鼻子冻得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把李济抱进房间洗澡,让他叫自己“哥哥”,自此,不管他去哪儿,身后总跟着个小人儿怯怯的喊着“哥哥”。
梁牧舟收回思绪,
“地上凉,小济你上来睡吧。”
一声“小济”差点让李济湿了眼眶,
“没事儿哥,铺的挺厚实的。”
顿了顿,李济又开口,
“哥,来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
他叹了口气没说下去,转而道,
“很晚了,你快睡吧。”
说完李济起身关了灯,房间里除了彼此的呼吸,静的什么也听不见。
李济翻身面向梁牧舟,缓缓闭了眼。
李济原来不叫李济。
他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人,他是头胎,就自然喊他叫李大。
名字不过是个称呼,没必要花费心劲。
后来他被卖作帮工,也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就“哎”来“哎”去的唤着,直到遇到梁牧舟。
一开始梁牧舟也没太在意李济的名字,就“小孩小孩”的叫着。
直到有一天,梁牧舟在房里练字,听见窗户有响动。
转头一看,只见李济小心翼翼的趴在窗户上,偷瞄他。
梁牧舟笑着把他叫进来。
小孩搓着手,很是兴奋。
“过来,我教你写字。”
梁牧舟把笔放在李济手中,握着他的手,
“写个什么好呢……”
“哥哥,你……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梁牧舟笑着握住李济的手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梁牧舟”三个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取自‘卑以自牧,同舟共济’。”
李济挠了挠头,
“什么意思啊?”
“卑以自牧就是君子要时刻保持谦卑,同舟共济就是为了克服困难,大家要一起互帮互助。”
“同舟共济……”,
李济喃喃的念着。
“那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我父母叫我大娃。”
听到李济的话,梁牧舟蹙了一下眉,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
李济欣喜的抬头,望向梁牧舟的眼里闪着光。
梁牧舟沉思了一会说,
“那就叫李济吧,同舟共济的济,这么写。”
他把“同舟共济”写在纸上,又在旁边写下“李济”。
这张纸上写着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了。
“同舟共济,是说我和你吗?”
梁牧舟一脸笑意,看小孩欢喜地伏在桌上,认真的瞧着纸上的字。
睫毛遮住笑弯的眼,模样乖顺讨喜。
“对,是我们两个人,为了克服困难,我们要一起互相帮助,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嗯!特别特别喜欢。”
李济脸上绽开的笑实在是太夺目了,有些晃到梁牧舟。
小孩一直怯怯懦懦的,走路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说话也细声细气的,看着有些阴郁。
没想到就因为一个名字笑的这么生动可爱。
梁牧舟忍不住顺了顺李济头顶翘起来的呆毛,心下柔软。
自那以后,李济逢人就说,
“我叫李济,同舟共济的济!”
他初得名字,也不怕讨人嫌,这么好的名字,他迫切的希望别人知道。
小孩介绍自己的时候,眉眼弯弯,脸颊映出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
梁牧舟虽然年轻,却已在附近学校教学。
平日放学回来就看见李济坐在门前台阶上眼巴巴的等着他。
有时候去了镇里,梁牧舟会揣回来几块糖塞给李济。
毕竟是个孩子,得到糖的李济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酒窝,高兴地抱住梁牧舟,腼腆又兴奋的笑着。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梁牧舟把李济带到学校上学,李济终于也成了寻常人家的孩子。
梁牧舟的迟到差点让李济以为人间不过如此。
好在流浪的孩子终于和姗姗来迟的温柔相遇,风雪骤停,世俗多了一丝少年气。